從頭到尾, 江離的腦袋沒有抬起來過。
亂發蓋住了他微垂的麵容,也蓋住了他所有生氣和表情,那仿佛是個傀儡,任由旁人拖出來示眾, 又被自己曾經最為愛戴的親人推上懸崖。
在長明已知的過去裡, 並沒有發生這一幕。
按照原本曆史, 落梅飛升失敗奪舍江離之後, 就一直以江離的身份出現。在外人眼裡,江離從萬劍仙宗大弟子接過衣缽掌印,成為宗主,順理成章,毫無波瀾,落梅在漫長歲月裡慢慢鞏固自己的權柄,將異見者一一清除,最終形成一人獨大的局麵,為他後來布下的棋局鋪墊籌謀, 姚望年這個名字更是從未出現過。
當許多人遺忘或死去, 幾乎沒有人再記得落梅真人早年的疑點和破綻。
唯有長明他們置之死地而後生, 回到過去, 才能揭開這些塵封往事, 秘聞內幕。
原本應該風頭儘出的九方長明,此刻已被儘數蓋過。
所有目光都落在那個鐵鏈曳地, 步履沉重的身影上, 有如實質光線,穿透撕裂, 讓那人原本一動不動的腦袋微微震動, 抬起頭來。
隔著亂糟糟的發絲, 連長明也辨認不出江離現在到底是清醒還是昏聵的。
“幾年前,我閉關修煉,將宗門一應事務交給我徒江離,命他暫代宗主一職,我本以為萬無一失,孰料某日門人破關來報,說江離無故離山,徹底失蹤了。”
伴隨著落梅真人的聲音,竊竊私語也逐漸安靜下來,許多目光從江離移到他身上。
高台之上的落梅,衣袂飄揚,廣袖舒展,說話並不需要如何用力,麵色也始終平靜,隻是語氣有著莫名的感染力,不知不覺就令人蒙上一層悲憫的陰霾,代入其中,細心聆聽。
這是傳音攝心的最高境界,出神入化,令人感同身受,如臨其境,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察覺。
九方長明遙遙望向歐陽和任囿素等人。
果不其然,歐陽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任囿素想動,卻被他按住了。
旁邊還有慶雲禪院以及其他幾名宗師,或多或少,也有所察覺。
但他們不想管閒事,都秉持靜觀其變冷眼旁觀的態度,而像夏證李暮星這樣的修士,又毫無防備,一下就入了彀。
九方長明想,如果不是為了徹底消除後患,落梅未必會選擇在今日,這對行事縝密滴水不漏的落梅來說,太過倉促了。但落梅彆無選擇,紅蘿鎮的事情暴露了姚望年,也逼得落梅必須快刀斬亂麻,以免讓姚望年這個小卒子壞了自己後麵的盤算。
“諸位都知道,江離不僅是貧道弟子,也是萬劍仙宗代宗主,此事一出,上下震動,我不得不親自下山尋找他,直到在紅蘿鎮,發現我這不肖弟子,與昔日本門叛徒姚望年勾結在一塊。說起姚望年,這亦是我心頭一樁痛事,我門下僅有這兩名嫡傳弟子,卻因誤入歧途,與妖魔勾結,釀成大禍。我教徒不嚴,以致有此後果,今日當著諸位的麵,本門處置逆徒,給昨日死難者一個交代,此事過後,貧道也會讓位閉關,不再過問宗門之事。”
落梅說罷,手掌向上,一道劍光旋即出現在手中。
若月孤懸,長空應晦,這是萬劍仙宗曆代宗主傳予嫡傳大弟子的孤月劍。
此劍從前在姚望年手中,後來又給了江離,如今重新回到落梅手中。
不同的人用這把劍,效果自然也截然不同,在落梅這裡,孤月劍迸發出從未有過的淩厲氣勢與鋒芒,它倏地掠向半空,遙遙懸停在江離頭頂,隨時都有可能墜下刺穿對方天靈蓋。
而被鐵鏈纏繞的江離,被迫跪在廣場中央八卦圖的地上,左右弟子已經離開,他卻無力掙紮逃離,隻能顫巍巍抬首,目光渾濁不清,嘴巴似乎在輕輕闔動,但離得太遠了,連長明都無法辨清他說話沒有,說了什麼。
鐵鏈也在顫動,但上麵下了術法符籙,這點微末掙紮根本起不了作用,江離的掙紮注定是徒勞無功。
恍惚中,他聽見熟悉聲音傳來,若遠似近,若有似無,那是落梅真人,他曾經最敬愛的師長和親人。
那些針刺一樣的目光落在身上,他恍若未覺,隻有師尊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下山時,未曾料想,自己會以這樣的下場告終。
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他曾經前途無量,身為萬劍仙宗的首座大弟子,又代宗主之職,遲早代宗主會變成宗主,但這一切現在全毀了,隻因他想追尋真相,但江離沒有想到,他所遇到的阻力,竟大到連命都賠上。
江離忽然想起雲未思在紅蘿鎮時說過的話,他說落梅殺了姚望年,將來還會殺江離,讓江離代宗主,也並非認可江離的能力,隻是為了以後奪舍更加方便,神不知鬼不覺,江離將信將疑,他不願相信自己從小到大敬畏尊崇的人,竟是個披著人皮的惡魔。
但現在他相信了。
他艱難抬頭,與居高臨下的落梅遙遙相望,師徒二人,處境懸殊。
江離似乎看見落梅眼中複雜的神色,那令對方遲遲沒有下手將劍斬下來。
他慘淡一笑,嘴角扯起撕心裂肺的微弱弧度。
落梅對他這個弟子,也許是有些感情的,可這點舊情遠遠比不上對方心裡的大局。
劍光倏然大亮,占滿整個視線。
江離閉上眼,等待幾乎可以預見的結局。
九方長明手指微動,但表情身形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他就像所有圍觀者,驚詫好奇,但沒表現出任何異樣。
他覺得落梅不會這麼輕易將江離殺死,因為對方想把江離作為誘餌,釣出更大的魚。
果不其然,劍光閃過,江離痛苦低聲□□,血從手臂灑落,在地上潑濺出水墨般的鮮紅亮色。
深可見骨的傷,卻不致命,僅僅是折磨。
整座崢嶸山莊,霎時間似乎陷入沉默,那麼多的人,卻一聲未發,連交頭接耳都沒了,不久之前的喧囂熱鬨不複得見。
隻有一人在這詭異寂靜中出聲。
“你說江離與妖魔勾結,可有證據?”
是任囿素,昆侖劍宗宗主。
歐陽按不住他,暗暗歎了口氣。
落梅也歎一口氣:“任道友沒有見過他昨日性情大變開殺戒的情形,也罷。”
他朝江離揮袖淩空拂去,黑氣瞬間從江離身上蒸騰而出,半空化為猙獰鬼影,張牙舞爪。
“嘶!”林問漁倒抽一口涼氣,“他這是被魔氣附體了?”
絕大部分人,反應都與他大同小異。
他這一聲驚歎本也沒準備得到回應,有人回答了他。
“不是魔氣附體,而是有人將魔氣鎖在鐵鏈上,因勢而動,想讓彆人看見的時候,彆人自然就能看見了。”
林問漁下意識問:“你怎麼知道?”
九方長明似乎根本沒聽見他的疑惑:“你們看東北角。”
那是巽位,他們原本下榻的方向,林問漁看不出個所以然,李暮星卻隱隱瞧見不尋常。
“好像,有一絲波動?”
九方長明:“那是陣法破綻,若要破陣,從那裡進來最合適不過了。”
林問漁狐疑:“為何要破陣?”
九方長明:“因為那是主人家故意留下的破綻,為的就是引人進來。”
林問漁還不明所以,李暮星卻已經聽出他話裡有話了。
“孫道友,你的意思是,江宗主……他可能會有同夥來營救?所以落梅真人才選在這裡處置,引他的同夥出來?”
“李道友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