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辭越的神情平靜異常,隻像是隨口說的玩笑話,倒是讓被猜了個乾乾淨淨的紀箏尷尬極了,良心被丟去了火上,翻著麵地炙烤。
他低下頭,不敢再去看明辭越的眼睛。可那道目光卻仿佛黏在了他的身上一樣,平靜地凝視,無處不在,緊緊追隨,讓他羞恥難安,無處遁形。
桌上的湯圓米粉已經涼透了,不能吃了。
——“報!”
一聲高亢的侍衛聲從外麵傳來,打斷了他的回憶。
“禁軍來報,宋涯已經死了,死在自己家中,初步判斷時間約有兩天有餘。”
“報!翰林院有些學子在宮城門口靜坐示威,說是璟王淫.亂作樂,德不配位,要求壓入天牢,刑部來審。”
“報!西六洲來報,西漠人驟然東侵,打著結成聖婚,和緩關係的名號,擾得邊境百姓苦不堪言,守城督衛請求朝廷派兵增援!”
“這西漠人還說……原本天子嫁西漠,璟王娶公主,兩國就可相安無事,要怪就怪大燕自己的皇室不受約定,通,通,通.奸成性……”
仿佛一個火星,劈裡啪啦點燃了一整串炮仗,竹扇之事儼然已經無關輕重了。
“臣請求讓璟王再次替國出征,以證清白和忠心。”宣將軍起身,呸了一口,“省得在京城中還要遭小人算計,清譽受辱,平白遭受牢獄之災。”
“臣附議。”“臣附議。”
“臣也附議,這場大災實是另一良機。”趙太傅緩緩拜身,“璟王再赴邊疆為國出征,聖上留在城內安撫民心。兩者減少接觸有利於平複謠言,若是此劫過了,說不定那張畫像之事也就可以被翻過去了……”
底下討論的越來越熱烈,眼看已經達成共識,解決了困境……
“朕不準!”眾人的目光即刻彙聚了過來,紀箏深吸了幾口氣,才發覺自己聽到明辭越出征,心跳得是那麼劇烈,“朕不準明辭越離開京城半步,朕怕,朕怕……”
紀箏話風一轉,“朕怕他狼子野心,放給他兵權,功高震主,叫他造了朕的反。”
“聖上,這……”宣將軍總覺得怪異,又怕是自己瞎想的,便小心道,“既然璟王殿下不在,就容臣再多問一句,是不是真……”
紀箏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畫像是不是真的?不是!朕有證據,那上麵畫的根本不是皇叔!”
“臣是想問,聖上跟璟王殿下是不是真的有點什麼?”
紀箏:“……”
眾臣:“……”
他們聞言皆倒吸了一口涼氣,豎起了耳亮起了眼,故意斥責道:“宣將軍觸犯龍顏,膽兒也太大了……”
怎麼把他們心裡的疑惑都給問出來了,乾得好!
紀箏深吸了一口氣,麵無表情:“不可能,彆想了。”說完這話,他隻覺從側麵打過來的目光又強烈了些,連他的耳畔都快要被灼到了。
“那……”宣將軍總覺得有問題,抓了抓頭,來回踱了幾步,“聖上可有證據,或是叫璟王殿下來稍作澄清?”
紀箏餘光瞥了眼簾幕後,即刻又反問道:“你誣陷朕與朕的皇叔有點什麼,又有什麼證據證明?”
來政事堂召見朝臣官員前,紀箏就已明確說了,暫時避避風頭,明辭越還是不要同他一起出現的好。
可明辭越平靜又倔強地執意要來,表示自己隻呆在聖上身後的陰影裡就好,不會讓聖上為難的。
紀箏:……
他聽不得這種話,更看不得明辭越那種神情,當場就心軟投降了。
“他是臣,朕是君,他是叔,朕是侄。”紀箏摸了摸鼻尖,清了清嗓子,又強調一遍,“僅此而已。”
下一瞬,一隻箭淩空破風而入,從政事堂的紙窗破入,飛躍了大半間屋子,目標直衝那個最高的位子。
那隻箭長得怪異,箭杆極粗,箭羽誇張,不知道得是來自多大一張弓。它的尾部掛著一抹淩厲的豔紅羅緞,仿佛把空氣都儘數點燃。
眾人的動作都滯住了。且不說政事堂有鐵律,入內者不得隨身攜帶兵器,這在場的官員基本都是文官,閒雜侍衛也早就被清除了出去。
幾乎是在這箭要穿破幾重簾幕,直擊聖上位子的那一霎,一道玄色從旁側屏風陰影後飛撲了出來,速度之快,在眾人眼前簡直是晃成了一道虛影,他們還沒反應過來,那虛影與箭撞到了一起,一同下落。
墜落的同時,黑影還伸手控住了那隻長箭。
這玄衣撲落在了他們的小聖上身上,壓在了座椅上。
聖上也是一臉怔忡,反應過來之後,又是一臉焦急慌張。
“沒事吧,說句話啊,彆嚇朕啊。”
這人梳著發髻,彆著玉冠,那獅虎戲珠冠,九蟒盤金靴實在是再眼熟不過了,再哪見過來著……他們恍然,這不剛才那副春.宮圖裡的角兒……
璟王背後的衣物在左肩附近被那利箭劃破了一大道,透過那破綻開的衣物,裡麵一條長長的疤痕印在雪色的肌膚上,觸目驚心,向右下方沿伸而去,消失在他們看不見的深處。
知道那竹扇醜聞的小宮人們一下子炸開了,嘰嘰喳喳交頭接耳,傳了開來。在場的那些個官員也慢半拍反應過來,春/宮畫偽造實錘了,畫師連璟王上身的這麼大道疤痕都不清楚,又如何而來那香豔的**一場。
疤痕可以澄清誤會,隻是這肩頭上的那四道都已經結了血痂的紅色抓痕又要怎麼澄清?
怎麼聖上的手重疊在抓痕上,剛剛好?
怎麼聖上抱著璟王的動作,這麼自然?
堂下寂靜了。
保皇黨,璟王黨,鴉雀無聲。
堂上,兩個跌抱在一起的人兒這才一同直起了身。
天子一個抬手,自然而然地把身上的龍袍抬手披在了璟王身上,“你剛才衝出來乾什麼,有侍衛守著朕呢,你急著擋什麼箭,嚇死朕了。”
“聖上無事便好。”
“你衣服都破了沒傷著嗎,不行,你過來朕瞧瞧。”
“聖上還是彆看了……無妨。”
……
宣將軍往趙太傅那裡湊了湊,用氣聲道:“……他倆咋回事,君臣之誼,叔侄之情,摟摟抱抱看傷口?”
“唉!”趙太傅聲音很大地歎了口氣,“你彆問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一臉的痛心疾首,不忍直視,擺了擺手,背過了身,“唉,臣的聖上,那麼好大一個聖上,怎麼就,怎麼就被……唉!”
宣將軍又移去了剛才那個璟王黨的小侍郎旁,壓低聲音:“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我知道什麼我知道。”小侍郎目光呆滯,“我知道了還敢當麵直說聖上和璟親王做那種勾當?”
他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剛剛是誰說聖上看不清外姓王,是誰說他倆關係水火不容……”
“那不是彆人,那可是端方玉潔璟親王啊……”小侍郎一臉悲憤欲絕,人生無望,壓著聲音,“我打包票,一定是小聖上先動的手,玩後宮玩膩了,終於對璟王殿下下手了……”
“你血口噴人!”趙太傅騰地轉過了身,氣得快要跳起來,“聖上他就是個孩子,他哪懂這些,就不該把明辭越放他身邊!”
“是臣先引.誘的聖上,纏著聖上,聖上拗不過我,勉強屈尊可憐了我。”明辭越突然回了身,向趙太傅躬身一行禮,“我自會領罪,還請閣老息怒,不要氣壞了身子。”
“得了吧。”趙太傅昂著頭不看他,冷哼了一聲,“我還能不知道……”
紀箏這才注意到被他叫來商議正事的數十個官員,眼睛齊刷刷地都聚焦在他這裡,有同情心疼,有驚愕絕望,有哀怨不屑。
“你們又知道什麼了你們!你們有什麼證據!”紀箏氣得一拍桌案,“朕都說了什麼都沒有,不可能的,都不準看了,再看都一個個把眼睛挖了!”
“臣……”趙太傅又歎了口氣,捋著胡子帶頭轉過身去,“什麼都沒有看見。”
眾人效仿,紛紛背過身去,把空間留給他二人,“臣什麼都沒看見。”
“臣也。”
“臣什麼都不知道。”
紀箏還是有點茫然摸不到頭腦,一肚子氣沒處撒,恍恍惚惚的。
“聖上恕罪,都怪臣,是臣疏忽大意,沒能掩飾好……拖累了聖上。”明辭越回過身,朝他單膝跪下請罪,外袍隨著他的動作從他肩上自然滑落,露出了肩頭的那四道血紅的抓痕。
紀箏歪著頭看著那幾道抓痕,張了張口,半晌,耳尖騰地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