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瞧見的是,聖上被璟王抱著護送下了城牆,一眾冷黑色的兵甲將那二人包圍起來,隻留一抹紅,太紮眼了。
他們隻道是聖上城牆上受了傷,不敢多言,眾親相聚的哭喊聲高呼聲平靜了,自發閃開一條大道,跪著,拜著,卻又忍不住沉默地掀起眼皮凝視著那紅裝玉麵的少年。顯然,還沒有人忘記方才城牆上的關門禦令,千發箭雨。
倘若璟王這不是護駕,而是挾持……有一人隱約猜測就會有第二人去想,緊接著細微的騷亂猶如火星入了原野,引燃了群情。
那蜂腰猿背的男人似乎察覺到了他們的想法,冷淡地回視一眼,寬挺的身軀將聖上擋的更加嚴實,半點衣角也不剩,旋即將人塞進車廂,揚鞭沿著長安主道絕塵飛馳而去。
紀箏甫一進入車廂就被劈頭蓋臉蒙了塊布,他猛地一愣,下意識地就要發作扯去,被手上鬆垮縛著的帶子一拽才反應過來,他現在已經走到了退休軟禁的劇情了,還是他自甘被囚,心甘情願地為自己綁上繩索。
彆說,蒙了眼倒更有押送囚禁那味兒了。
隻是紀箏後知後覺這塊布是紅的,方的,綢緞柔且密,透過它看到的什麼都是曖昧的,明辭越也是。
男人一聲不吭地與他共處一間窄小車廂內,沉默而對,近得呼吸相交卻又什麼也不肯做,什麼也沒有做,這讓他忽然有點不習慣,不適應了。
紀箏不用抬頭都知道那目光隔了一層布子正在光明正大,毫不遮掩地打量著自己。曾經眼底內斂的欲.望騰燒起來,燒乾了二人間的空氣,正大光明,毫不遮掩。
他乾澀地咽了咽唾沫,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這馬車大約是載著他駛向鄭越府的。他默默地回想,書裡對紀朝鳴被關入鄭越府後的描寫極少了,寥寥幾筆談及他生活富足,過年過節常得恩賜的細節都是為了凸顯主角明辭越的寬厚仁和,字裡行間不難讀出這人活得還是挺滋潤安逸的,但相應地為了戲劇性反襯,紀朝鳴必須表現出強烈的厭惡,反抗,把中秋節送來的一院菊花打個七零八碎,遍地枯枝。
不過紀箏可不打算這樣,生活還得過,且還得舒舒服服地過,活人不能跟自己過不去。
鄭越府很大,就是落塵太多,他之前借機送去的紅木床櫃,鍋碗瓢盆收拾停當了就能用。
之後再給瓷瓶他就收著,給菊花他就養著,說不定起了興頭還會為寬宏大量蒼生之父的皇叔賦詩一首,叫人送到宮裡頭,送到那位龍椅前,就稱您最忠心的侄兒獻上。
到時候明辭越可能來看他,走到他這位廢帝的禁園中,跟他麵對麵,沉默地曬月光。也可能壓根不來。
來不來的,紀箏不在乎,反正他隻有一個親人了。明辭越也是。
不過他猜測大約不會再有那種褲子下的不正經事了。明辭越已為帝王,且將是大燕史上豐功偉業,彪炳千古的燕明帝,隻當是年輕時的擦槍走火,也不會同自己侄兒再以荒唐度日。
……大概。
紀箏胡思亂想一通,覺得怎麼算以後的日子也很清淨舒服。一出神,每個毛孔都放了鬆,連跟著臉上也掛上了不成形的微笑,笑得莫名其妙且憨直。
他突然朦朧瞧見明辭越也在笑,跟著自己笑得出神,笑得出格,舒展了眉眼間的倦意,那笑是明辭越那種平淡如水的麵孔上從未出現過的神情。
冰涼粗糙的手掌伸過來,為他正了正頭上那塊布。
哪有囚徒押送途中這般興高采烈的?
紀箏恍然,連忙收斂,耷拉下嘴角,苦大仇深,正襟危坐,端正態度站好最後一班崗。
馬車一路絕塵,直達門口,緊貼著大門停靠下。有侍者掀簾,有侍者放腳架,想著這是此生最後一次踏足院外的土地,紀箏一邊感慨一邊探腳出去,腿彎一軟,身下一輕便又被單臂淩空抱至了肩側,無法反抗,連最後一次出門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去。
明辭越低聲道:“腳不能沾地的。”
紀箏:……?軟禁這麼嚴格的嗎?米蟲不配有腳?
屋裡的燈光昏暗,視界窄小,想來也是鄭越府疏於打理,雜物太多遮去了半壁日光的緣故。他被放置一處軟榻上,明辭越轉身離開了片刻,回來之時,紀箏聽到了一玉器似的硬物叮當作響,劃過地麵的刺啦聲。
想也不用想,是那把月追劍,隻傳親王,監朝護國的月追劍,他親手賜下的帝王劍,也是書中明辭越一身蟒袍傍身,昂首提劍走過整座大殿,劍指龍首,逼宮得位的那把。
紀箏看不甚清,隻閉上眼,在那涼物靠近脖頸時微微一顫抖。劍刃鋒利削鐵如泥,削他一寸烏發根本不費半點功夫。
他的手又被輕輕捏了過去,指肚刺痛之後一陣潮熱,血滴墜下,緊接著他的手被人溫和包裹,向下摁了下去,那是一張帛書,大約正是禪位之旨。
紀箏沒有反抗,無數個何其相似的噩夢已經淡化了被逼迫的恐慌,他任由自己被來回擺弄。他不得不再次感慨,明辭越才是天生的主角,天生為皇位而生的主角——毅力,克製力,行動力,有野心更有耐心。他甚至不知道明辭越究竟是什麼時候準備好這些的,不知道那絕豔的鋒芒是何時衝破隱忍的皮囊,破蛹而出的。
舊詔立下,新皇誕生。
那劍鋒的最後一步,挑開了一直遮頭蓋臉的那塊布。眼前光亮一點點恢複適應,紀箏啞然失語。
這裡根本不是鄭越府。延福殿的雕梁之上儘數懸滿漫天的火紅布絹,漫地的雜物是半開的紅箱,燭光刻意打得昏暗,腳邊垂著玉劍,桌前放著兩縷青絲,一紙婚書,膝邊跪著男人,輕吻指肚未愈的傷口。
龍榻之上正大光明擺放著一對繡枕,一左一右,一個緊挨另一個,一個半疊另一個。
在這種氛圍下,那押送途中用來蒙眼的破布,恐怕應當稱之為蓋頭。
紀箏茫然。
那勃勃野心的主角如書中那般朝他步步逼近,欺身壓下,不為皇位,隻為了討要一個吻?
他的皇叔與他臉頰相貼,耳鬢廝磨,雄性動物彌散的味道將他獵捕。他聽著素日冷靜自持的男人在他耳邊反複詢問,準備得倉促,擔心驚嚇唐突到聖上,聖上喜歡嗎,歡心嗎,合心意嗎。
紀箏隻得開口應他,驚喜,當然驚喜,皇叔總是這麼地讓朕……出乎意料。
明辭越如同困厄之獸,彎下身子,將頭埋到他的頸窩裡,輕聲自說自話對他講,眼前美好得有多麼不真實,不像是他明辭越這條孤鸞克親的爛命能夠擁有的。
是挺美好,也不真實。
紀箏不敢看他的眼,怕自己的心聲驚擾了他準備良久的一場大夢。
他心心念念的那些知他,敬他,嗬護他的細節,溫和有禮地讓他自己做決定,卻都是在能讀心的前提下早早做下的謀算。實則沒有穿龍袍,還是穿嫁衣,做君王還是做夫郎的選擇,皇叔早在離城之日就已備下回城之日的大婚。
是生氣嗎?說不上來。
紀箏無奈又像是認輸似地歎了口氣,他不反抗身體被勾起的原始躁動,聽從本能,張開唇齒,回應著一個個再熟悉不過的吻,隻在潮汐湧漲至極點的時候,貼著脖頸含混問他,“在你的安排裡,是不是,我會一步步愛上你,就和讓武安侯府一步步凋亡那樣,都是輕而易舉,理所應當的事。”
他問得漫不經心混亂不清,但浪頭一個打翻在岸,明辭越像是擱淺枯萎的魚,迅速冷卻下來,從他身上退下來,拉開兩人的距離,習慣性地又想去捕捉目光。
紀箏才不會再給他這種機會,足背配合著腿彎,輕鬆又將男人的腰腹拉了回來,側開臉咬著耳朵商量道:“皇叔,叔,小叔……我不是生氣,更不是反抗,隻是得先把我關起來,受禪為皇,往後這樣的事兒,我就在鄭越府等著您,哪兒也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