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1 / 2)

弓箭對準的是下方萬千戴功而歸的士兵,是城中千萬百姓家中遠征的遊子,甚至是不少守城兵的兄長,友人,同伍。更重要的是,明辭越還在下麵,那是京城無數人心中唯一的主帥,是戰爭的終結者,是被神化了的存在。

城中騷亂一陣更勝一陣。

不少弓箭手的指尖發了麻,手心出了汗,耳朵卻仍然支著,恐懼著下一步的命令。

弓箭之下,不講情誼,不分貴賤,隻有敵我。城外之人再近半步便是雷池。

那守城的老將四望茫茫慌了神,顧叢雲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唯有紀箏始終背對城外,看也不看一眼。

老將想上前,顧叢雲先一步替他問了出來,“為什麼不放明辭越的隊伍入城?”

“為什麼不放他們入城,說啊!”他的腳步逼近上來,腳尖對著腳尖,麵貼著麵,在咫尺之間瞠目以對。

相隔的一層黑紗在此刻變得無用極了。紀箏動了動眼珠,突然分了神,默默地去想是那場大火燒得這人麵目全非,瞳孔渾濁麼,他突然有些記不得武安侯府顧三少原來的模樣了。

其實顧三是為他牽過馬的,其實顧三是為他斟過酒的,其實顧三是為他守過夜的,其實——

“其實不必如此,大燕這麼大,朕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有,送你離開京城……”

“我不!”顧叢雲吼破了嗓子,跌跌撞撞地揪過紀箏紅衣領間那隻金絲繡作的尾鴛,把他強行拽到城牆垛的縫隙間,逼著他往下看,“你忍心嗎?”

“你忍心嗎?”少年漲紅了脖子,從背後貼過來,在他的耳邊斷斷續續低語,咬牙切齒,“好好看著,再看他一眼吧,那是你得叫一聲叔父的人,是你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背德背理,不知禮義廉恥都要一響貪煥的人,你們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愚弄,苟且,荒唐!誰會想到金碧輝煌,至尊獨絕的龍椅上並坐著的竟有兩個男人,一個君,一個臣,一個長叔,一個賢侄!”

“怎麼樣,還忍心將他擋在城外嗎?”顧叢雲幾乎要將牙齒咬碎,一字一頓,“聖上被自己叔父伺候得還舒暢嗎?”

紀箏張了張嘴,又閉住了,微微動了動頭,沉默片刻還是回答道:“還可以。”

顧叢雲惱羞成怒,臉上騰然變成了絳紅色,猛地抓住了他的後脖頸,壓著聲音吼道:“那就放他進來,他是戰勝歸來,他是眾望所歸!你還沒看出來嗎?今日不放他進來,你就是昏君,你就得死在這,遺臭萬年,屍骨不安!”

“朕本昏君,昏庸無能。”紀箏默默歎了口氣,揉揉眉心,“是誰跟你們說我喜歡做皇帝的。”

不知這話怎的踩到了顧叢雲的尾巴,他猛地憋了一口氣,突然嚎啕撕裂而出,雙手無助地輪番捶牆,捶在紀箏的兩側,捶得血肉模糊,“我不管,我他媽就要你做皇帝,我就要讓你做明君,是我讓你名垂千古,百世無憂的,是我!”

突然一陣群馬嘶鳴聲劃破天空,壓蓋住二人聲音——

城門底下突然形勢大變,一小部分人馬不知怎得再待不住,先行衝上陣來。遠望而去,隻可依稀辨出領頭的宣馳風宣將軍,那猛漢高揮著馬鞭,大張著口,一張一合,駕一匹紅棕馬,領眾人毫無阻礙,勢如破竹。

天空是明晃晃的晴,蒸透了沙塵,稀釋了空氣,連城牆磚瓦和大地都要乾得豁裂大口。

離近了,紀箏聽清了,城牆上眾人皆聽清了,那是眾萬將士撕破血肉發出的聵喊,“我為聖上戰西疆,聖上叫我得勝歸,許我長安居!”

“我為聖上戰西疆——”

“聖上叫我得勝歸,許我長安居!”

“聖上隻要贏,不要輸!”

明明是是透破陰雲的晴空,日頭忽然顯得有些刺眼,紀箏好似看到一道驚雷閃過,那些撲麵而來的將士以及砂石、呐喊聲被拖拽得很長很長,他的動作也變得很慢很慢,明明是想要出手攔過身邊最近一支的弓箭。

下一瞬那些箭簇從他指尖溜走,刺破長空,如雨點般簌簌而下。

一場城門之前,聲勢浩大的箭雨儘數灑在了戍邊多年,得勝而歸的將士周遭,他們像是毫無防備,來不及躲避,根本沒想到這些箭會出自同胞之手,真的衝他們而來。有些戰馬折了前肢將人甩落而出,有些則被穿透了甲縫,擦傷了臂膀。

“停下——”第一箭後,換箭搭弓,箭雨驟停,底下人馬也跌滾著停住了腳,陷入僵持。

紀箏其實看得到,明辭越就緊隨在他們之後,揚鞭絆住了宣馳風的馬腿,讓他在箭陣前就已跌落翻滾下馬。

“停下,都停下!”他大呼,一手揪過了身側弓箭手的脖領,“我讓你放箭了嗎?讓你放了嗎!誰先放的箭,誰第一個放的箭!”

那人哆哆嗦嗦顫抖失語,“是他們先、先說……攻城隻要……不要輸……”

紀箏氣得紅眼無奈,不知道該說什麼,低聲啐了一口,甩開那人,負手走到城垛邊往下張望。

顧叢雲則微微回神,抿唇看了眼聖上的背影,冷笑了一下,轉身招來一旁的那老將,指了指遠處,低聲讓他吩咐下去,把後背的箭筒都丟到一邊,可以搭弓瞄準,但絕不能再輕舉妄動。

他今日要的是明辭越身敗名裂,他要的可不是這個。

顧叢雲又踱步晃去聖上身後,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身前人的顫.抖,亂了陣腳的彷徨焦急,自責自怨。

他想碰碰他的發,又茫茫收回醜陋的手。

最後伸去烏發之下,貼近那裡冰涼的後頸肌膚,慢慢地摩挲。

“可以了麼?”他微微矮身,“可以了吧,該放他們進來了吧。”

“去給皇叔開門,乖。”他咬著耳朵,帶著笑,“給咱們叔父開門,讓他進來。”

底下都備好了一切,帶兵闖城,被披皇袍,明辭越就是那功高震主,狼子野心,謀權篡位繼而被當場拿下的大燕朝第一人,什麼璟王殿下什麼戰神大帥,他就是個遺臭萬年的階下囚——最適合他的結局。

顧叢雲沒有得到回複,他隻是癡戀地,呆呆地凝望著那片柔順的發,繼而目光跳躍而過,落到了城牆之下,一個黑色的小點往這邊挪動了一下。

顧叢雲的笑凝固住。

明辭越隻身一個,再一次踏入箭雨射程之內,他毫無預兆地抬起了雙手,四下弓箭猛然緊繃,空氣中火花微爆之聲幾乎可聞。

可他隻是為了展示手中空無一物,紅纓長槍和玄鐵雁翎刀都早就被拋之身後,他一邊緩慢往前走一邊卸下貼身的短刀,匕首,繼而便是盔甲。

忠於職守的守城本能讓眾人都繃緊了神經,此刻攻城者可是明辭越,那即便他赤手空拳而來也足以叫所有人膽寒心顫。

顧叢雲也本能地緊繃了起來,手下從摩挲變成了捏拿。

在紀箏的視線裡,明辭越已經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他失措焦急地去捕捉皇叔的視線,眼珠在亂轉之時終於尋了個四目相對,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不要進城,不要過來,不要……】

【如果你真的能聽見,哪怕,哪怕能聽見一點點,不,要,過,來……】

明辭越衝他笑了笑,回應似地放緩腳步。

“看什麼呢!”顧叢雲猛地攫住他的後頸肉,逼著他把頭抬高,“他現在可是沒穿盔甲,已經快走到城門下了,快著點!給他選個結局!是當個箭靶子暴屍城外,還是瀟瀟灑灑地帶兵入城,身披皇袍被捉,當犧牲品還是當梟雄,你說的算,彆讓你皇叔死不瞑目!”

紀箏猛地一吸氣,腰間的肌肉繃緊了,他突然發覺不知何時,一種尖銳的觸感借著嫁衣的遮掩已經貼近了他的後腰,如毒蛇吐信般。

他沒說話,猛地一下反碰向那尖銳!

顧叢雲嚇了一跳,反應迅速霎時往後一收,愕然驚出一身冷汗,“我讓你選!選啊!”他幾近崩潰地貼著紀箏的臉側嘶吼,咆哮,咬牙切齒,“為什麼不選啊!為了他就這麼皇位都不要了,命都不要了嗎?!”

這一聲立刻引起了守城兵的注意,方才見這人靠得這麼近聖上也沒反應,他們隻當這人是個偽裝打扮的貼身暗衛,此刻一瞬間,所有箭頭調轉了方向,從四麵八方將他二人包圍。

顧叢雲在啜泣,哭花了臉,哭濕了帽紗,哭得悲痛而狼狽,卻又隻像個學堂歸來被嚴父訓斥笞打的小少爺,無助又無害。這讓周圍人皆立在原地,不敢上前,連帶著城牆下的明辭越也聞聲抬起頭,停住了步子。

顧叢雲置若罔聞,對周圍箭陣毫無察覺一般,隻緊緊從背後摟住他的小聖上,死死摟緊,仿佛要將人揉進自己的身體一般,繼而又將頭埋進身前人的頸窩,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而這相擁的兩具身體之間,還豎著那柄短劍,一刃朝他,一刃朝聖上。

周遭的弓箭手一時根本無處瞄準,距離這麼近,隻怕一箭要將聖上同這歹人釘穿在一起。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