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紀箏伸手拍了拍臉側那顆低垂的頭頂,“顧叢雲。”
顧叢雲猛地抬起頭來,幾乎是一瞬間就破涕而笑,“在,我在。”
他將臉挨過來,緊緊貼過來,繼而又緊張起來,“你生氣了嗎,聖上生我氣了嗎?”
“沒有。”紀箏淡淡道。
“要不我再給你一個選擇,吻我一下吧,就一下,一下我就放過明辭越。”顧叢雲闔起眼,淚在眼角墜成線地淌,嘴唇在紀箏的頸側纏綿亂蹭,啞著聲音低喃,“過來……過來,吻我。”
紀箏始終沒有動,連頭都未曾回過一下。
“那我吻你吧,我來,我來吻你……”
他懷中之人不顧身後尖銳,又是明顯一躲閃。
“一個吻而已,你親他的還少嗎?”顧叢雲猛地睜開眼,短劍兩刃同時割破了二人的衣衫,貼進血肉裡,“死都不願意嗎?!”
紀箏歎氣:“不是一個吻的事,你聽我說,我不是……”
“就是一個吻的事,就是一個吻的事!”顧叢雲拚命吸氣抽噎,雙眼煞紅地要滴下血來,他又哭又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改變主意了,你不是不喜歡當皇帝嗎?沒事,沒事,我帶你走,你跟我走,我不逼你做明主了不要太平盛世名垂千古了,你心裡念著你皇叔可以把皇位留給他啊,我們放手,我們都放手。”
“鬆一鬆。”紀箏長出一口氣,妥協似地拍了拍他的手,“我頭都轉不過來怎麼能……”
顧叢雲欣喜期待地向一旁側過了頭,彎了彎眼:“我什麼都不要了,我隻要你……”
厲風破空——
他聽見了那陣刺透耳膜的疾風,茫然睜開眼,摸了摸自己頸側,低下了頭,才知道飄在那兒的麵紗不見了,隻剩了一支鋒銳無比的長箭。
那是來自城牆下的一支。
方才紀箏始終沒有回過頭,他的目光追隨著明辭越的眼,電光火石之間抓住機會彆開了頭,而正是那一瞬間,城牆下的明辭越瞬時撿起地上廢棄的羽箭和長弓,踩著磚縫,踏住降落一半的城門,向上一躍,搭弓瞄準。
分秒之間,配合默契,如同他們同騎逐鹿的那日,當真是珠聯璧合心有靈犀心靈相通心心相印心領神會。
不過,這次紀箏已經能確認了,這不是巧合,也不是默契。
那一箭偏過了要害,並沒有一箭斃命,隻是讓血一股一股地往下淌。顧叢雲動作極其誇張地大張開手臂,呆看著身前人即刻抽離逃出。方才那一箭刺破了他的帷紗,將那頂笠帽帶到了一旁的地上,讓那張在大火中燒得疤痕崎嶇的麵龐暴露在了光天之下。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竟無一人意識到這就是當年冠絕京城的小璟王。
他緩緩地繞到了紀箏麵前,彎下了腰。
“刺客,危險!”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又有無數箭簇掃射去了他的方向。
而顧叢雲隻是撿起了笠帽,帶好,攏好帷紗,遮起麵容,這才抬頭麵對著紀箏。
紀箏隻道完了剛才未說完的半句:“我不是紀朝鳴,你認錯了,對不起。”
顧叢雲大約是聽到了,又像是沒有。他輕輕搖了搖頭,順著牆垛之間,緩緩地仰麵躺了下去,有風掀了紗的一角,順帶掀起了一點點的淺笑。
紀箏茫然回憶起今天他穿的衣裳是紅色的。
顧叢雲來時誇過他穿紅色最漂亮——“喜慶吉祥,當真是應景。”
“彆看了,都結束了。”明辭越已用五爪勾抓著牆壁翻身躍了上來,擋在小聖上的麵前,用手掩住了他的眼。
他向下望了望城內門前明顯帶頭騷動的幾個人,以及遠處持械而待的眾禁軍,心中了然了武安侯府的小少爺究竟自導自演了怎樣一場大戲。
紀箏吩咐先開了城門,迎眾將士回家,於是城門慢慢洞開。
可與此同時不知城內是誰先一步衝破了圍禁,人流如出閘的洪水般向這頭奔瀉而來,禁軍上圍,前頭的幾人強行掙脫而出,他們並不知城牆上發生的變故,更不知主謀已死,隻是見到了明辭越,便下意識地要按計劃衝上前來,強行為其披上龍袍。
明辭越抬手一劍先行勾過龍袍,反客為主,在那幾人鐵青詫異的麵色下,翻手往聖上身外一披,順勢就要跪,“是臣救駕來……”可他沒能跪下去,一雙蔥段兒似的手從紅綢緞下伸出來,強行拖住他的手臂。
“不必了。”紀箏將龍袍取下,隨意揣在懷中,示意明辭越與他一同看看下麵。
城內是無數接了自家出征兒郎的百姓,他們隻知道明辭越帶領他們百戰告捷而歸,他們隻看到明明臨到家門口這些將士卻皆又負了重傷,他們合家團圓相擁而泣,他們哭天搶地跪伏而拜,嘴裡卻高聲喚著,聲聲皆是:“王爺千歲,大帥千歲!”
“與我何乾?”明辭越皺眉,不願理會,隻擰回了頭。
“怎的與你無關?”紀箏笑他,又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讓他低頭與自己目光相對。
【“皇叔一直都能聽見我的心聲,對吧?”】
明辭越神色依然鎮定淡然,但全身微微一晃。
這下紀箏更加確定了,他在那雙瞳孔裡清晰地望著自己的剪影,【“什麼時候開始的?都聽見過什麼?那是不是你的許多情感情緒都受了這個的乾擾?如果沒有這個你也不會……”】
他腦海中思緒複雜,無數問題無數情緒翻湧而上,卻又猛然刹住了車,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每一次對視時,他在皇叔的眼前都是透明的,那麼地赤條條。
該死!
紀箏低下頭。
“是臣罪該萬死!臣此番入西漠已經找到了解蠱的辦法,馬上就能……”
“沒事。”聖上抬手虛掩他的嘴,尷尬地笑笑,“……怎麼都被你聽到了,不急這個,反正以後機會也不多了。”
機會不多了……那是什麼意思?
明辭越眼珠滑動,拚命將紅裝玉麵的少年天子往腦海裡刻,他罕見地麵上掛上了一絲難堪張皇,仿佛被看透被冒犯的是他似的。
他設想過無數種被揭穿的場景,但沒有一種,像這樣。他寧願聖上發火,打他罵他驅逐他,而不是這樣平靜地推開他。
聖上的嘴在他麵前一張一合,熟悉的聲音在解釋一些他聽不懂的東西,“其實,這裡打比方就是一頁話本或者一台戲,每個人都是不同的角兒。不過是原來的台本裡,大燕鼎盛之至,京城歌舞升平,西疆無難事,不會有那麼多的生靈塗炭,不會有那麼多的餓殍遍野,也沒有,沒有人走入歧途而亡。”
“而這些的前提是,燕明帝登基,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在位執政三十七年。”
明辭越仿佛被一層層低壓的濃霧包裹,整個人凝固在一種真空死氣之中,麵無表情。
直至紀箏動手抽了他腰側的五爪勾,費勁兒地用繩索縛住自己的手腕,伸到他的頭低下,麻繩紮入細肉,一圈紅痕。
明辭越這才回了神,隻見男孩被捆著手腕兒,半抬眼皮,微微挑起細長滲紅的眼角,睫毛濃密烏黑,全身紅的紅,白的白,像支含著蕊的紅杏。
真是要了命了!
他瞬間摒住呼吸,又瞧著那含珠玉潤的唇瓣緩緩地開合,“朕今日退位於你——聖上,可以將罪臣綁回您的府邸,永永遠遠,無期qiu.禁在那。”
明辭越眼底沉了沉,又沉了沉,喉結上下滾動,情.yu與癡醉熏啞了他的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