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2 / 2)

而今即便蒙著眼,那字仍不減當年半絲風采,隻是明辭越需得拿兩塊鎮紙上下夾著,才能寫出一排整齊乾淨的字。

寫幾個字,挪挪鎮紙,寫得極慢,時常將墨點甩到白淨的指尖上。

紀箏最厭到這種場景,還是走上去強硬抽了他的筆,“要寫什麼?你說我寫,彆嫌棄。”

他的本意是替明辭越代勞,快點寫完,誰知明辭越也不跟他客氣,從身後繞過一隻臂,緊挨著他的手,在上方握住了筆杆。

紀箏把筆引到哪,明辭越的墨就落在哪,起筆,行筆,頓筆,藏鋒。

寫著寫著,紀箏才發現,雖然仍是豎排字,但他下意識地按照現代的習慣,把明辭越從左往右引了,可男人竟然毫無反應,無條件信從,任由著他去排布,他去做他的眼。

紀箏又把注意力落在紙上,跟著看了起來,【時維,天德七年二月廿三晨,奠之良時也,致祭孝男立叩,致修祭於故顯考明公諱長暮老大人……】

這些文字讀起來生澀拗口,許多字還寫得極為難認,但他還是認出來了重要的幾個,明、長、暮,大燕前朝戰功赫赫,一代忠臣,也是明辭越之父。

那這便是祭文了,一封遲來已久的祭文,卻在其子權極皇位,榮返故裡時才姍姍奉上。

紀箏肅然起敬,引得更加認真,一邊陪寫一邊略讀著內容。

前半部分概括了明長暮的生平功績,倒了後半段讀來卻更像明辭越的一封家書。

他寫到,子不孝,心胸狹隘,非要斬儘當年賊一雪冤仇才罷休,他又寫到,子儘孝,如今奸邪已除,海晏河清,滄浪罷釣竿。

子不才,有理政之誌,卻無登位之心,若有一日當真身披皇袍,必無顏下九泉再叩見父母。

這段明辭越寫得沉重,紀箏也讀得心生悲慨,他知道明辭越堅持不肯登基的緣由了,但遲遲弄不懂這種和書中的不同性格變化又是為何。

不過緊接著,他筆鋒一轉,又高亢談及當今有一少年天子紀朝鳴,端居高位而恤民心,上能震懾群臣,指揮戰場,下能親入軍隊,分糧賑災,卻又為人簡單,不慕權位,實乃大燕百年難遇一帝才……

這下子紀箏不僅被迫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彩虹屁,還得手動抄寫,反複歌頌記憶自己的無數條優點。

“帝才”紀箏:……夠、夠了。

彙報完國事,再報家事,明辭越繼續寫道,雖未有高堂得拜是一大憾事,但自己已成家室,雙方各自忙碌,各立功業,日程繁忙,聚少離多,但……

“夫人乳名喚箏,即撥弦而鳴之器,錚錚為鳴,百鳥來朝……”

明辭越寫不去了,因為紀箏強行握緊筆,扭著他的手,逼他退回這行開頭,劃掉,改成歪歪扭扭的“侄子”。

明辭越在他頭頂輕笑,蒙著眼也能知道這小孩改成了什麼。

他又扭回筆,把“侄子”塗黑,改成“內子”。

紀箏用力控回筆,執著地塗掉,使勁地一筆一劃“侄子”。

明辭越又手上較著勁,改成歪歪斜斜“愛人”。

“夫人”、“侄子”、“內子”、“侄子”、“愛人”、“侄……”

兩人由寫字發展成掰手腕。宣紙就那麼薄薄一層,墨洇了乾,乾了洇,非得將好好一張工整祭文戳出了一個大洞,黑漆漆的大洞。

“彆鬨了,小公子。”

明辭越手不客氣地往下一挪,剛好把那作亂的小手完完整整包裹起來,“是侄子,是我侄可好?”

紀箏:“……”

他即刻抽出手遠離了書桌,整了整衣服,甚至還奇怪明辭越怎麼對他越發沒個正經。又緩半拍地回想起來,是他自個放著好好的皇位不坐,非要下鄉來出演鄉村叔侄情。

明辭越幽幽道:“臣父在時,就總念著要看著臣娶妻成家立業,這隻是薄薄一張紙,寄去黃泉的,無礙人間,還望聖……侄子成全。”

紀箏咂咂嘴,不談他和明辭越的愛恨糾葛,平心而論,明長暮怎的也算烈士先驅人物,隻有這麼點盼望兒子成家的小小夙願,他一個當皇帝的怎麼能不給彌補,不給解決?

於是他慷慨解囊,大方提筆,把自己給栽了進去,填上了“家郎乳名喚箏……”

“最多隻能填這個了,明老愛怎麼理解怎麼理解吧……”紀箏又輕飄飄笑了下,補充一句,“我怕你爹知道你‘夫人’男的,半夜從宮裡祠堂飄出來,提刀砍我。”

“即便知道了我娶的正是聖上,依他那種忠於燕朝,溫和儒雅的性子,不會的。”

紀箏鬆了一口氣,還好。

“頂多就是提著銀槍來追我。”

紀箏:“……”不、不太好。

祭文寫完了肯定還得去墳上或故居祭拜,明老的屍骸牌位都還在京城,紀箏猜他得回明氏舊府。

“我還有事要忙。”他可沒打算陪明辭越在烏州逛一整天。

“你自己能行嗎?”紀箏起身,拿起外衫單手旋起披上,覷了眼摩挲著收紙的明辭越,“你們也是坐馬車來的吧,實在不行問小醫士牽一匹,我們這邊有兩匹。”

明辭越點了點頭,紀箏就提袍大步跨出門去了,頭也不回。

見小醫士和原明二人並排在門口,紀箏想了想,不放心,還是順帶上去囑咐一句:“原明,記得給你家主子備馬,他等會兒要出門,彆走旁邊的錫民巷,那裡容易積水,馬不好過不來……怎麼了?”

他看見原明轉過頭來,一臉哭喪,“聖哥兒,小公子,小少爺,我們的馬給停那巷子最裡麵去了,根本出不來!”

紀箏靜默了五秒,看向小醫士,冷靜吩咐:“把你那匹他們吧,今天我一人出門就行……你又怎麼了?”

小醫士也轉過了頭,一臉哭喪:“聖上,咱們那兩匹也被他給牽進去了。”

紀箏:“……”

硬了拳頭硬了。

他急忙出門一看,不僅旁邊的巷子,連帶著這院門口的路,都因為地勢低,積水倒灌,泡爛了幾塊坑坑窪窪的青石板,泥沼翻上來,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大泥塘。

幾匹駿馬擠擠挨挨地並排站在巷子裡,這麼立了一夜,腿早就陷在泥漿裡給固定死了,除非這積水緩緩下去,否則根本彆想出來。

紀箏:……

紀箏:“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說吧是不是你主子讓你這麼做的。”

原明苦臉:“真不是啊,我就是看您那兩匹停在後院,也沒個馬廄,又是風又是雨的,我就給幫忙停進來了。”

紀箏點頭正經道:“一個車位停進去四輛,真是辛苦你了。”

原明茫然,跟著憨憨點頭。

明辭越跟著從屋裡不緊不慢地晃了出來,抱臂倚在門框上,也不著急。

紀箏租住的地方是烏州的最偏之處,緊挨著鄉野農村,若想再借馬,得去烏州衙門附近,一去一回又得小半天。馬是沒指望了,原明和小醫士一早上也沒閒著,他們從旁邊那房東家的田裡借來了一頭耕地的老牛。

老牛邁著緩慢的步伐,踏著泥水,踢踢淌淌地走了過來。

紀箏明辭越二人的目的地又不相同,紀箏便指揮原明上牛,先送了明辭越再送他。

三個成年男人一同跨上牛背,牛哞地一聲,擺了擺尾。

女人從旁邊的院門伸頭瞧了一眼,沒說話,默默縮回頭去。

原明:……

原明:“聖上我下來了,殿下身體不好,就交給你了,你們多保重。”

紀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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