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門口附近有家便利店。
鬱清棠沒答話, 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便利店,便利店一般會有雨傘。
今天程湛兮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鬱清棠已經從心裡本能覺出不妥。她抿了抿唇, 剛想提議要麼買把傘各自回家, 銀白色閃電驟然從她的瞳孔裡閃過, 轟隆一聲, 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劈裡啪啦打在樹葉上, 濺在腳邊,飛起泥點。
同學們把校服外套頂在腦門上,在校門口四散奔跑,有的冒雨回家, 有的就近避雨。
雨落在鬱清棠的長睫毛上, 她不適地眨去水珠,剛被淋了兩下,頭頂的雨水便消失了。
她抬起頭,一件白金搭配的外套映入眼簾, 程湛兮身上僅剩一件貼身的黑色T恤, 仗著身高手長的優勢,將外套罩在她的頭頂, 像撐開了一把傘。
程湛兮大半個身體在外麵, 黑色T恤潤得顏色更深,濕濕的貼在身上,水珠還在不斷地順著手臂往下流, 垂在身前的發梢也在滴水。
“我們走吧!”暴雨聲中, 程湛兮的聲音即使提高了也有些模糊不清, 湮滅進雨幕裡。
“走吧!”
她紅唇開開合合,似乎又對著鬱清棠說了兩遍。
而鬱清棠躲在她製造出來的這一方安寧天地裡, 耳朵裡什麼都聽不到,女人的體溫很近,沉重的呼吸和急切的催促,無聲張合的紅唇,伴隨著磅礴的雨聲,如同一張無形的溫柔的巨網,細細密密地織在她心上,將這一幕永遠留在了鬱清棠的記憶裡。
周圍的人來來去去,間或有人奇怪地投來一眼,便匆匆路過,像一幕被放慢了的電影鏡頭。
鬱清棠沒有回答,程湛兮就始終淋在雨中,沒有多踏出一步,雨水順著臉頰流到她的下巴,滴落,滴落。
在一起以後的某一天,又是一個下雨天,程湛兮在畫室畫畫,專注的狀態被窗外的雷聲驚醒,她匆忙換衣服出門,去給鬱清棠送傘。
回家的路上,鬱清棠挽著她的胳膊,忽然撲哧笑出聲。
程湛兮莫名。
鬱清棠把臉依偎在她肩膀上,軟語說:“對不起啊,那天害你多淋了那麼久的雨。”
程湛兮換了隻手握住傘柄,順勢摸了摸女人柔滑的臉,問道:“我更想知道你當時為什麼不肯回答我?”
鬱清棠停下來,麵對著她。
雨水濺在傘麵上,劈劈啪啪,傘下卻是乾燥溫暖的。
鬱清棠認真地凝視她,說:“我想讓時間永遠停在那一刻,隻有我和你。”
程湛兮聞言挑眉:“你那麼早就喜歡我了嗎?”
鬱清棠笑道:“你不是以為我對你一見鐘情嗎?”
程湛兮磨牙,惡眉惡眼,卻舍不得用力,輕柔地掐了一下她的臉。
程湛兮:“那現在呢?還想讓時間停止嗎?”
鬱清棠抱著她的腰撒嬌:“不想,想吃你做的飯,我餓了。”
……
程湛兮問到第五遍的時候,鬱清棠終於動了一下嘴唇,輕聲說:“好。”
程湛兮的外套都濕得差不多了,她一隻手從上方繞過鬱清棠的肩膀,將鬱清棠納入自己的懷抱,因為衣服濕了,所以小心地沒有貼著她。
“一二三,跑!”
兩人同時朝著不遠處一家沙縣小吃店跑去。
陰沉的天幕裡,閃電再次撕裂蒼穹,狂風席卷著路邊的樹木,葉子一片一片地卷進空中,飛舞盤旋。
暴雨如注,雨幕朦朧,隱約可見四處躲雨的人,雨水製造出的聲音像是一曲縹緲的讚歌。
程湛兮把濕透了的外套從鬱清棠頭頂拿下來,把沙縣小吃店門口擰了擰衣服的水,頗有詩情畫意地欣賞這一場暴雨。她目光忽然一凝,回身將運動服外套交給了鬱清棠,說:“你先進去,我待會就來。”
說完她轉身衝進了雨裡。
一中校門口,馬路拐角的地方,有一個修自行車的老爺爺,老爺爺全部的家當都在腳踏人力三輪上,每天早上過來支個小攤,賺點兒糊口錢,傍晚的時候把家夥兒什收起來,騎著人力三輪車吱嘎吱嘎地離開學校。
程湛兮總是騎機車路過那個路口,對這個老爺爺印象深刻。
現在共享單車越來越多,泗城也基本普及,損壞統一由專人回收維修,對傳統修車攤來說是巨大的打擊。老人家已年過六旬,雞皮鶴發,蓬頭曆齒,要不是這裡離家太遠,程湛兮都想買輛自行車上班,隔三岔五來照顧老人的生意。
老爺爺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費力地將遮雨布展開蓋在三輪的後麵,風大,把剛拉開的雨布重新卷起來,顧得了前顧不了後,左支右絀。
正在這時,旁邊搭過來一雙修長白淨的手,幫他將狂掀不止的雨布按了下來。
程湛兮動作麻利地把遮雨布四角固定好,暴雨衝洗著她的眉眼,朝老人大聲道:“快回家吧。”
老爺爺騎在人力三輪上,滿是皺紋的臉朝她笑了笑,一手伸出拇指,彎曲兩下,比劃了一個謝謝,回身踩動三輪,在雨幕裡漸行漸遠。
他竟然也是個聾啞人。
程湛兮鼻尖一酸,忽然抬手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
程湛兮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是在六歲的時候,她去退休在鄉下養老的爺爺奶奶家玩,那是她第一次去鄉下,一切都覺得新鮮,每天大清早就往外跑,瘋玩到吃飯的時間才回來。
有一天她同樣在山上瘋到快吃晚飯的點回來,小小的懷裡捧著一堆從爺爺奶奶的果園裡摘的水果,想給爺爺奶奶吃。
她高高興興地走在路上,突然看到路邊一群小孩子圍著一個人,不斷有奚落的笑聲和拍手聲從他們之間傳出來。
“小啞巴,不會說話。”
“小啞巴,沒爸媽。”
還有小孩上去推搡,邊推邊笑。
程湛兮擠進人群裡,看到被推搡的是個女孩,低垂著頭,穿的上衣外套已經在輪流的推搡下皺巴巴的,一直退到角落裡。
大家還在笑:“說句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是從小就不會說話嗎?”
“小啞巴,小啞巴,哈哈哈。”
有小孩學啞巴,雙眼暴突,扯著聲帶“呀呀”地說話,引得一堆小孩笑聲更大。
程湛兮出離憤怒,抄起懷裡剛摘的梨子砸在了學啞巴的小孩身上!
那男孩被砸得腦袋一懵,好半天沒回過神。
程湛兮沒等其他人反應,把兜裡摘的果子全都用力丟了出去。
一幫小孩作鳥獸散。
程湛兮這才有空去安慰縮進角落的女孩,女孩大概比她矮半個頭,低著頭顯得更矮,瘦瘦小小的,衣服也弄臟了。
“彆怕,壞人都被姐姐打跑了。”六歲的程湛兮聲音透著稚氣。
程湛兮從小就很有俠義精神,在成為畫家這種切實的理想之前,她是想當一個除惡揚善的大俠的。
想起她聽不見,程湛兮彎下腰,從下麵看她,對上了一雙烏黑清亮的眼睛,睫毛濃密得像兩把小扇子。
哇。
小程湛兮心想:妹妹的眼睛好漂亮。
女孩終於抬起頭,用那雙漂亮的眼睛木然地望了她一眼,然後就離開了。
小程湛兮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她的背影遠去。
程湛兮從此放棄了四處瘋玩的活動,天天背著手在這條路巡邏,真讓她又遇到兩次小啞巴被一幫小孩圍起來欺淩,兩次都把人打跑了,有一次還弄得自己滿臉花,但她很開心,因為正義又一次戰勝了邪惡!包括路邊的大人,隻要開口說一句小啞巴,她都會站出來,挺起胸脯,義正詞嚴道:“不要叫妹妹啞巴!”
大人奇怪:“她是你妹妹?”
程湛兮:“對!”
“那她叫什麼名字?”
程湛兮答不出來,梗直脖子道:“妹妹就是妹妹!”
大人便不問了,笑著道:“你真喜歡你妹妹。”
隻要涉及到小啞巴的事情,程湛兮天然澎湃的正義感讓她立刻變身鬥雞,逮誰咬誰,那幫小孩兒一見到她跑得比兔子還快。
有了巡邏小警察,小啞巴的日子好過了許多。有一次,程湛兮遠遠地護送她回家,看見走在前方的小女孩停下來,走到路邊蹲下,不知道在做什麼。
程湛兮保持著一貫的尊重,沒有上前,但抓心撓肝,脖子朝前快伸出二裡地去。
女孩直起腰,她立刻背起手,裝作無事發生,看天看地看風景。
餘光卻一直偷偷注意對方。
她發覺對方在向自己走過來,連忙端正身姿,將視線轉過來,禮貌地落到對方臉上,揚起了一個友善微笑的弧度。
女孩的手也藏在身後,一步一步地走近她。
她臉頰有著營養不良的病態蒼白,淡到幾乎沒有血色的薄唇抿了抿,從身後慢慢地拿出一束剛采的花出來。
一把小小的嫩黃色的野菊花,加了深綠色的草葉做點綴。
程湛兮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給我的?”
她再次記起她聽不見,十分賣力用肢體行為再表達了一番。
小啞巴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程湛兮鄭重地接過來,不由自主地咧出大大的笑容,說:“謝謝。”
許是她的欣喜若狂感染了女孩,這個一直沉默孤僻的女孩唇角微彎,浮現一個極淺淡的笑容,稍縱即逝,像一現的曇花。
就這樣,程湛兮和小啞巴成為了朋友。
她背著畫板去山上寫生,小啞巴就在她後麵看著,一開始站得遠遠的,後來離得越來越近。到最後她坐在畫架前方,兩隻手捏著衣擺,緊張地攥成拳頭,瓷白的臉頰泛著不自在的紅暈。
程湛兮拿著畫筆,笑道:“彆動,很快就畫好了。”
年歲還小的程湛兮沒有學太多繪畫的技巧,全憑天馬行空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