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忘記吧, 好不好?”女人平靜的聲音下翻湧著壓抑和苦澀,蘊含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
程湛兮沉默了很久。
安靜的廚房裡隻有麵團在玻璃盆裡持續被揉動的聲音,沉悶而長久。
麵團揉得油光水滑, 程湛兮停了下來,她看向鬱清棠, 說:“好。”
她的眼神和聲音都很溫柔, 沒有半點不滿和責備, 鬱清棠的心口卻像是壓上了一塊又一塊的大石頭,悶得難受, 嗓子裡也像堵住了一團棉花,說不出彆的話來。
程湛兮輕輕地笑了下:“我們第一次見麵在哪你記得嗎?”
鬱清棠緩了一會兒,方說:“記得, 在躲雨的便利店。”
程湛兮:“那我們第二次見麵就是在學校了,我去辦公室報道, 結果你沒認出來我。”
鬱清棠:“對不起。”
程湛兮看了她一會兒,溫柔地說:“來。”
鬱清棠放下手裡的菜刀, 走到她麵前, 兩人四目相對。
程湛兮兩隻手垂在身側,微微仰起頭,在她額頭落下一個萬分輕柔的吻。
“這是一個封印。”程湛兮選擇用一種輕鬆的方式來調節兩人之間壓抑的氛圍, 以及她此刻內心湧動的情感, 她一本正經地說,“從現在起, 那天晚上的事就會消失在我們的記憶裡了。”
除非鬱清棠找她再次打開封印。
程湛兮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在意那晚的事。但是一段回憶, 兩個人都認為它是美好的, 它才是美好的。假如對一方來說是沉重負擔的話,何必死守著不放?
在程湛兮心目中, 鬱清棠就是鬱清棠,不論她們是怎麼開始的,她們的結局會走向美好。
她要的是她的現在和未來。
往事不追,重新開始。
程湛兮把揉好的麵團丟在一旁,去水龍頭下洗手,她看向在一旁站著的鬱清棠,問道:“荸薺切完了沒有?”
鬱清棠回神,忙繼續沒乾完的活。
“肉打成肉泥,料理機在你左邊,白色的那個。”
“蔥切成末。”
“薑也切成末。”
“薺菜剁碎。”
……
鬱清棠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隨著程湛兮的話在廚房裡轉來轉去,忙碌得沒有時間去想多餘的事情。
豬肉泥、薺菜、蔥薑末,荸薺丁,把調餃子餡的食材全都處理備好,程湛兮上來拌餡,加入各種調料調味,鬱清棠在一旁好奇地觀看。
程湛兮用筷子攪拌均勻,肉質潔白的荸薺丁起到了點綴的作用,吃起來口感也格外脆甜。
“你想在廚房包還是去外麵?”
鬱清棠的眼神明晃晃地問她區彆在哪。
“在外麵可以看電視。”程湛兮笑著說。
鬱清棠眼前一亮。
程湛兮道:“你先把茶幾收拾出來,我待會兒把東西搬到那邊去。”
十分鐘後,茶幾的茶具和花瓶等其他擺設物都挪到了一旁,空白處則墊了一張揉麵墊,光滑的麵團分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麵劑子,柔軟筋道。餡料則放在兩人之間。
程湛兮又問:“你想擀皮兒還是包餃子?”
程湛兮是土生土長的首都人,平時說話雖聽不出口音,但兒化音是必備的。鬱清棠不大會說兒化音“皮兒”,遂道:“我包餃子吧。”
“行。”程湛兮拿起遙控器,從聯網的電視裡找了一部動畫片《哆啦A夢》,按下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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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曲《哆啦A夢之歌》天真童趣,耳熟能詳,即使沒有看過動畫片的人,也會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裡聽到這首歌。
坐著時光機的哆啦A夢出現在屏幕上,鬱清棠邊看邊拿起了程湛兮擀好的第一個餃子皮。
主題曲唱完了,鬱清棠才包好第一個餃子,程湛兮已經擀了六七張餃子皮出來了,還是在她分心聽歌的情況下。
鬱清棠一見,十分不好意思地低頭包餃子。
動畫片正式開始,鬱清棠又抬起了頭。
這部動畫片劇情其實很簡單,講的就是來自未來的機器人哆啦A夢和大雄的生活日常,常常忍不住拿出一些未來世界的“法寶”來幫助他,製造出很多的笑料或感動。最有名的就是它的萬能口袋,什麼東西都能從裡麵拿出來。
鬱清棠看了眼身旁的程湛兮一眼,她該不會就是來自未來的哆啦A程吧?
總是及時出現,總是能拿出意想不到的她需要的東西。
時光機、竹蜻蜓、任意門,各種稀奇古怪的道具,幾十年前漫畫家豐富的想象和創作,依然讓鬱清棠瞠目結舌,忘記了手裡要做的事。
程湛兮跟著放慢了速度,重溫這部童年經典。
客廳裡隻有電視機的聲音,光影交織在兩人臉上,程湛兮時不時笑出聲,鬱清棠跟著很輕地笑。
其實成年人再怎麼保持純真,長大了就是長大了,成人視角不可能和孩童一樣。動畫片沒有鬱清棠預想的好看,她笑隻是因為程湛兮在笑,相對簡單的劇情變得生動而有趣。
程湛兮再慢也把餃子皮擀完了,鬱清棠手邊隻有十來隻餃子,她和鬱清棠一塊包餃子,除了動畫片外沒有討論其他話題。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
鬱清棠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叮的響了一聲,鬱清棠解鎖屏幕,看到事先設置好的備忘錄:蛋糕。
已經十點了。
鬱清棠指尖飛轉,一個一個元寶似的餃子出現在她的手下。
程湛兮:“鬱老師有事?”
鬱清棠“嗯”了聲。
程湛兮把電視機按下暫停,兩人合力飛快將剩餘的餃子包完,鬱清棠手裡被塞了半斤削皮的荸薺,回到了2101。
晚上做飯包餃子看電視,忙得都沒時間吃,沒削皮的那三斤還好,這個再不吃就要壞了。
鬱清棠洗了手,坐在沙發上,荸薺裝盤子裡放在手邊,一邊吃一邊上網搜索做蛋糕的教程。一個完全DIY的蛋糕需要不少工具和原材料,鬱清棠今天沒打算自己動手,而是先認真研究了一番,明天再買東西。
想到程湛兮和她形影不離,明天還得找個理由避開她。
鬱清棠思考著,手往旁邊的盤子裡摸去,摸了個空。
荸薺沒了。
鬱清棠:“……”
不是半斤嗎?怎麼這麼快就吃完了?
鬱清棠意猶未儘地洗了盤子,去浴室把自己也洗了一遍,躺進被窩睡覺。
一夜無夢,好眠到清晨。
程湛兮有點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後半夜。她倒不是為自己傷心難過,她很少會產生自怨自憐的情緒,不高興了就去外麵跑幾圈,或者出門畫畫,吃東西看電影和朋友聊天,有很多種紓解的辦法。
唯獨鬱清棠,她耳畔反複回響起她壓抑著痛苦和難堪的話語。
“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忘記吧,好不好?”
她們倆認識了好幾個月,中途還擦槍走火過,差點就有了第二次。
為什麼那麼久鬱清棠都不介意,偏偏到今天才表現得這麼在意?
自己在她心目中到底是個什麼地位?
程湛兮頭都要想破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她直覺一定和她上周回家有關,她本來以為可能和她父母有關,現在看來這事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因都在她自己身上。
程湛兮從後往前捋線索。
周日晚,她給自己帶了至今不確定是出自她的手還是她外婆之手的小籠包。
周日淩晨,她四點醒,給自己發了條消息。
周六晚,鬱清棠很早睡了。
周六下午,她從泗城特殊教育學校做完義工出來,路邊偶遇了鬱清棠,鬱清棠說她家住在附近。
周五晚,鬱清棠睡得很晚。
再往前就沒有了。
沒有任何特殊情況,除非那件事發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程湛兮隱約感覺抓住了什麼,又覺得毫無頭緒。她抱著事無遺漏的心態在手機備忘錄裡留下了一行字,把亂七八糟的思緒調整了一下,合眼睡了過去。
……
翌日早晨,鬱清棠用程湛兮送她的高湯煮了昨晚包好帶過來的餃子當做早餐,六點半出門。
對麵大門緊閉。
程湛兮六點鐘發消息給她說昨晚畫畫畫晚了沒休息好,要晚點去學校,讓她不用等自己。
鬱清棠走進了電梯,看著一路下行的數字顯示屏,麵無波瀾。
前台值班小姐姐聲音甜美:“鬱小姐早上好。”
鬱清棠微微頷首,眼神漠然,出了玻璃門,長風衣衣角隱沒在門外。
周遭的氣溫一下子低了兩度。
前台小姐姐看著鬱清棠的背影目瞪口呆。
有程小姐陪著和沒有程小姐陪著的鬱小姐差彆也太大了吧?
上午九點,程湛兮吃過早餐,收拾完畢,出門前給特殊教育學校的邱老師打了個電話。
邱老師是行政部的老師,趙老師隻是臨時安排了程湛兮兩次,所以程湛兮要打聽消息,還是第一時間選擇了邱老師。
“邱老師你好,我是程湛兮,上周還去做了義工的,但是您不在,讓我去找趙老師。”
電話裡的邱老師停頓了一會兒,道:“我記得你,小程是吧?有什麼事嗎?”
程湛兮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道:“我有件事想問您,有個叫鬱清棠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二十七八歲,她是不是也是學校的義工?我和她是朋友。”
邱老師說:“是的。”
程湛兮:“她是經常去嗎?”
邱老師想了想,含糊說:“還行。”
沒等程湛兮再開口,邱老師道:“還有彆的事嗎?”這意思就是催她掛電話了。
程湛兮識趣,說:“沒有了,謝謝邱老師。”
邱老師:“不客氣。”
聽筒裡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她和邱老師不熟,出於保護義工隱私的立場,邱老師不可能和她說更多,不是她說是朋友邱老師就信她們是朋友的,防人之心不可無。電話裡能了解的信息也有限,程湛兮決定有空親自去趟特殊教育學校問問。
能做義工的地方那麼多,為什麼她偏偏選擇特殊教育學校?
自己是想找默默,她呢?難道她也在找人?
默默……
程湛兮腦海中電光石火閃過一個猜測,緊接著又將它打消。
鬱清棠不可能是默默,她既不是聾啞,也不會手語。再說了,天底下哪有那麼巧合的事情?她念念不忘二十多年的小夥伴正巧出現在她的眼前,還成了她的心上人,編劇都不敢這麼寫。
程湛兮找了默默十幾年,一直杳無音信。其實她內心清楚,重逢的可能無限接近於零。
但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找,一方麵原因是這件事給她帶來的印象太深,長久以來已經成為她心中的執念;一方麵她總是想著萬一呢?隻要她活著,她們就有再相遇的可能,哪怕幾十年後白發蒼蒼,她見到默默同樣滿頭白發,三代同堂,哪怕對方早已忘記了她,她也想確定,她還活著,她也希望,她這輩子過得很好。
也許她們還能一起約著去跳廣場舞,做最靚的姐妹花。
程湛兮想到這裡笑了笑,眼眶輕微濕潤。
理智告訴程湛兮不可能,但一絲疑慮卻就此埋下。
無論如何,她都是要去一趟特殊教育學校打聽清楚的。
邱老師掛斷電話,雙手繼續在麵前的鍵盤上打字,處理學校的事務。
她放在鍵盤上的手忽然停了下來,思量片刻,拿過旁邊的手機發了條消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