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書瑾強忍著腳痛,被迫跟上了蕭矜的步伐,若是稍微走得慢了些,繩子就會被繃直,拉力從另一頭傳遞到陸書瑾的手臂上,強行將她帶著往前走。
有時候她實在都不動了,就會往回拽繩子,走在前麵的蕭矜就停一停,轉頭對她說:“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
他拉著拽著,一直帶陸書瑾往前走,儘管看到她額頭出了汗,腳步變得沉重,卻仍不肯停下。走到後來陸書瑾都有些眼暈了,雙腳痛得厲害,一口一口地捯氣兒,每當堅持不住要停下的時候,手臂總傳來拉力將她帶著向前。
這樣連續走了將近兩個時辰,這條山路總算走到了儘頭,地勢開始變得平緩,出現一些建築。
“到了。”蕭矜的聲音從前麵傳來。
這一刻,陸書瑾根本沒心思再去看周圍的風景,整個人往後一倒就坐了下來,塌著雙肩喘氣,裡衣都被汗水給浸濕,累得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這簡直就是一種刑罰,一種折磨。
蕭矜走到她麵前,蹲下來看她,嘴角含著笑:“累嗎?”
陸書瑾抬頭去看,在這樣近的距離,她能將蕭矜眼中的淺色看個清楚,看出他眼中的認真之色,忽而明白蕭矜這一路上不曾讓她停歇的原因,絕不是想要那塊翡翠扳指。
那是為什麼?是蕭矜對於她的欺騙而給的遲到的懲罰嗎?
她看著蕭矜,沉默許久沒有應聲,等待著蕭矜的怒火和責罵。
蕭矜見她氣息慢慢平穩,便拽著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往山頂邊上走去,陸書瑾心中忐忑起來。
她的確做好了準備承接蕭矜的怒意,但還是害怕蕭矜在一怒之下將她推下去,她還沒活夠呢。
她瞥一眼兩人手臂上還纏著的繩子,心想繩子還在,蕭矜總不會連累自己,再說他也不是那種草菅人命的人。
站在山頂邊上,蕭矜鬆了手,開始解手臂上的繩子,陸書瑾瞧見了趕忙上前按住他的手,說道:“彆解開。”
蕭矜訝然,愣了一瞬後又笑了,“你怕高啊?”
陸書瑾胡亂點頭應著,有些心不在焉,轉頭往山下看去,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隻見山下景色儘收眼底,山澗環繞著薄薄的白霧,偶爾有鷹繞山盤旋,發出長長的鳴叫聲,在山間回蕩不息。
站在山頂上,這花了近四個時辰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來,把陸書瑾累得半死不活的路,竟變得如此渺小,更彆提山下道路上匆匆行過的馬車和行人,宛若螻蟻般不起眼。
陸書瑾的神色在悄然間變得肅然,她遠遠眺望,似乎能看到雲城之中那座高聳的鐘樓。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停滯,寒冷的山風吹過,將她和蕭矜的長發吹起,也將這世間的遼闊被風吹進了陸書瑾的心中,她的心境莫名平靜下來。
“我爹說,人活這一輩子,就是在登山。”蕭矜緩緩啟聲,溫和的聲音不緊不慢傳來,“有的人一直徘徊在山腳,有的人因勞累停在半路,唯有走上山頂,堅持到最後的人,才能看到天地間的如此風光。”
“任何人,不管高低貴賤三六九等,都有自己要攀登的大山,終其一生爬到山頂,方不負在人世走這一回。”
蕭矜站在身邊,風將他束起的長發卷起,俊美眉眼帶著若有若無的輕笑,正朝著遠方眺望。雲開霧散,燦陽徐徐而落,將少年意氣風發的眉眼精心描繪,好似凜冽風中的喧囂而飄揚的旗,隻要乘風,便能扶搖直上。
他笑著說:“我要登上山頂。”
陽春白雪三月天,風華正茂少年郎。
他轉頭看陸書瑾,神色飛揚,仿若臘月寒霜當中一把熾熱的火焰,能夠灼燒一切擋在前麵的阻礙,又能化作和煦的春風,溫暖冷漠的心。
“陸書瑾,”他道:“我要你與我一起,爬上山頂,俯瞰人間。”
陸書瑾心頭狠狠一震,許久說不出話來,過往凡事在腦中迅速翻過。
那些躲在陰暗潮濕的床腳,點著微弱燈光捧書苦讀的日日夜夜;那些被表姐妹譏諷,被姨母漠視的日子;那些餓著肚子跪在簷下,為了學字偷偷前往教習堂外牆角蹲著的午後。
她總是揉著酸澀的眼睛,在並不香甜的夢中生出一縷奢望,醒來之後反反複複地想著,念著,仿佛如此就能看到一縷光從窗戶中探進來,照在她的身上。
曾經的奢望似隨風而來,凝聚成形,化作了麵前的少年。
蕭矜的神色猛地一變,似有些手足無措,說道:“當然我不是逼你非得跟我一起,你若是不願的話,也能……要不你慢慢考慮一下?彆哭啊……”
陸書瑾驚訝地用手背擦了擦臉頰,感受到一片冰涼的濕潤,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落淚了,她沒忍住笑了起來。
“你不生我的氣嗎?”她問。
“什麼?”蕭矜很快反應過來她在說扇子的事,失笑,“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做錯了?”
“我當然有錯,隱瞞在先,利用在後。”陸書瑾斂起雙眸,睫毛上沾了晶瑩的碎珠,眼眶微紅,脆弱之中又帶著些許服軟,“對不起,我不該如此。且這聲對不起我說得也遲了,本想著你得知此事會來找我的麻煩,但你並未提及,我也一直未說。”
陸書瑾又道了一句歉,很鄭重,“對不起。”
蕭矜沉吟片刻,最後沒忍住,笑出了聲,“陸書瑾,你這件事其實做得很漂亮。你知道自己在雲城無父母親人幫襯,若想在城中生存,你隻能‘借用’,你會使用手段為自己謀取利益,又並不坑害他人,這是好事。”
“沒有手段的人,不管在何地都難以生存,這是你的成長,我自然不會對此責怪什麼。”蕭矜說:“相反,你利用我,倒是讓我挺高興的,你若是利用了梁春堰還是彆的誰,我才是真的會發怒。”
“你在雲城本一無所有,你找到了我,先是把我當劍來懲治劉全,再是把我當梯子來嶄露頭角,我可以做你的梯子,隻有一條,”蕭矜神色認真,眸光深沉,“我要做你唯一的劍,唯一的梯子。”
陸書瑾的心砰砰亂了節奏,她恍然意識到,蕭矜對她的包容,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不在意自己被利用,甚至鼓勵陸書瑾,他的話中充滿了強烈的獨占,如此直白。
風不知何時停了,陸書瑾聽到自己有些錯亂的呼吸和猛烈撞擊胸腔的心跳。
“當然,”蕭矜很快就接了下一句,肅然道:“你欺騙了我,這才是這件事中最嚴重也最讓我生氣的,你說那扇子是送我的禮物,結果旁人也有,我不能接受。若是你從一開始向我坦白,我未必反對,但你卻選擇隱瞞,這是對我的不信任,起初知道時,我很惱火。”
陸書瑾心中一緊,手指頭無意識地摳著衣擺。
“此事念在你初犯,我就不予重罰,就罰你一步不能停歇地上山,如何?累不累?知道錯了沒?”
陸書瑾的雙腳早就疲憊得感覺不到疼痛了,這才明白蕭矜帶繩子的用意,她抿了抿唇,而後說:“應該罰的,我知錯了。”
“但隻此一次,若是日後你對我再有欺騙,我絕不會輕易原諒。”蕭矜看著她的眼睛,裡頭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陸書瑾心中重重一落,聲音發緊,“任何欺騙?”
他重複了一邊,語氣鄭重而篤定:“任何欺騙。”
陸書瑾甫一張口,吸入滿滿一大口的涼氣,五臟六腑都染上了仲冬的寒氣,凍得她心口發痛,久久未言。
蕭矜見她臉色有些難看,思量著自己的話說重了,便又開口,“不過也可按情況斟酌,若是迫不得已,我倒是能從寬處理。”
這麼一句話說出來,陸書瑾的臉色總算回溫了,心尖的寒氣漸漸退去,心道蕭矜這態度,就表明還是有回旋的餘地。
若是經過日積月累相處和情誼,或許有一日蕭矜也能夠接受他決心培養的左膀右臂,想要結拜義弟的好兄弟變成個姑娘這回事。
至少他得知自己被她騙之後,態度始終是溫和的。
沉默良久,陸書瑾的心緒漸漸平複,隻覺得這場局沒算白忙活。
她從懷中的兜裡摸出一個墨色錦袋,遞給蕭矜,“先前那個不算,這才是要送你的禮物。”
蕭矜雙眉一揚,從她的手中接過,囫圇摸出是個硬的物件,長方體的形狀,他沒記著看,而是狐疑道:“這回不是騙我的吧?”
陸書瑾搖頭。
“隻有這一個,旁人沒有?”他又問。
陸書瑾笑了笑,又搖頭,“隻贈給你的。”
蕭矜放心了,唇角彎起來,低頭拆開錦袋,問道:“是什麼?墨塊,硯台?”
他將東西倒在掌中,發現猜錯了。
那是一塊玉,純白無瑕的顏色,色澤白糯溫潤,觸手一股子溫熱,是陸書瑾胸膛染上的溫度。
玉約莫有掌心大小,上下兩頭都編著結,串著玉珠,底下墜著墨黑的絲滑流蘇。
雪白的玉被打磨成長方形,邊上走了兩圈金絲,雕刻著象征著吉祥如意的雲朵,將裹在上麵的錦布揭開,就看到玉的正中央雕刻著兩個朱紅的字體:大吉。
蕭矜的眉眼肉眼可見地染上笑意,他的目光放在那兩個字上盯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那兩個字像是他的字跡寫出來的。
他腦中頓時浮現出陸書瑾夜夜點燈,在光下一筆一畫地練著他的字體,日複一日地琢磨,隻為了在這上麵寫下兩個字。
“這是什麼?”蕭矜抬眸問她,“上上簽?”
陸書瑾點頭,回道:“我的回禮。”
蕭矜喜歡玉,陸書瑾打很久之前就看出來了。
他有很多玉飾,裝在錦盒中,擺在一起,每日穿什麼衣裳便要配什麼樣的玉,各式各樣的,眼花繚亂。
“羊脂玉,”蕭矜將玉舉起來,朝著太陽看,“脂白如油,幾乎無瑕,這塊玉是不可多得的寶貝,玉中上上品,你從何而得來?”
“買的。”陸書瑾答。
是陸書瑾央求了張月川,讓他帶著自己逛遍了雲城所有玉石店鋪,才挑中了這麼一塊,花了整整一百三十兩,是所有賣扇子的得來銀錢。
她知道蕭矜並不缺這些,也知道這筆錢有一半的功勞是來自蕭矜,她如此厚顏無恥據為己用,就是想贈蕭矜一個上上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