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自從那年看到滿地餓死的橫屍之後,季朔廷的心裡就蒙上了一種叫做憤恨的網罩,遮住了他的雙眼。
讓他忘記了當初與葉洵相遇的那年不過也才八歲,年長四歲的葉洵也是伴著他和蕭矜長大的。
他曾帶蕭矜和季朔廷去了風亭山莊山頂吹風,站在寧歡寺的樹下祈禱,於上元節時一同放飛天燈,把酒同歡。
那些相伴的歲月之中,他隻記得葉府是謀害百姓,利益至上的奸臣,卻沒能仔細地,認真地去了解葉洵,於是自然就沒能窺探出滿身血汙的葉洵其實懷藏了一顆向陽之心。
但是現在一切都晚了,來不及了。
葉洵提著微芒的燈,帶走了葉芹,就像夢中一樣,不論季朔廷怎麼喊著讓他們留下,卻依舊隻能看著火海將他們吞噬。
季朔廷坐在床榻上許久未動,淚從赤紅的眼中滑落,難以抑製的情緒使得他喉嚨中發出嗚咽。
淚水滑入口中,竟然讓他覺得無比苦澀,那是悔恨的滋味,令他痛不欲生。
“少爺!”小廝見他落了淚,也跟著哭了起來,用袖子擦著淚說:“您就好好休息吧,彆再折騰自己的身子了,人死不能複生啊……”
季朔廷恍惚地抬手,摸到了脖子上的繩子,將其掛著的東西慢慢摘下來。
那是葉芹在寧歡寺送給他的扳指。
季朔廷的射術並不出色,也不喜歡用弓,是以從來不會在手上戴扳指,但那個翠綠的扳指遞到他麵前時,卻著實讓他心動不已。
這是一塊非常漂亮的玉打造的扳指,上麵的顏色鮮豔而純粹,在光的照耀下反射著溫潤的光澤。
尤其,這還是葉芹送的。
縱觀與葉芹相遇這些年,她送季朔廷的東西其實寥寥無幾,一雙手掌就能數過來,且其中多數都是吃的。
上回送的那個白玉,被他送去打成了扇子,其中隻有一根扇骨是用的那塊玉,他總是隨身攜帶,被盤得十分亮。
隻是那扳指送上來時,季朔廷正鑽入了死角,一味地想要葉芹離他遠點,於是他將扳指扔進了河中。
後來他帶著人親自下河去摸,找了整整一夜,才找到那個扳指,洗乾淨之後顏色更為漂亮,季朔廷拿著它坐在燈下細細看著,發現上麵還有葉芹親手所刻的糖葫蘆。
那是她與季朔廷故事的開始。
季朔廷本不想太過在意葉芹送來的東西,他嘗試克製了自己,但不管將扳指放到什麼地方,季朔廷總想將它拿出來,放在掌中把玩,反複幾次之後,季朔廷妥協,用繩子將它串在了脖子上。
隻是現在人不在了,一切都沒了意義。
季朔廷緊緊攥著扳指,起身就要下床。
“少爺!”小廝撲上來扶住他,央求道:“少爺,你這兩日身體傷得太厲害,須得好好休息才行。”
季朔廷一把拂開他,“我好得很,不需休息。”
屍體還未找全,季朔廷沒看到一幅完整的屍體,就不會停下。
他大病過後渾身乏力,走了兩步就搖晃起來,倔強地自己穿衣,束發,不顧小廝在身邊哭喊乞求,愣是推開了門走出去。
荀萱與季老夫人前些年就去了京城,如今雲城季府之中的女眷沒有一個能夠管得住季朔廷的,但眼下見他如此折騰自己不顧死活,也都硬著頭皮站出來。
二房堂兄的妻子站在簷下,對季朔廷喚道:“朔廷啊,你病得如此厲害,怎麼剛醒就跑出來了?”
季朔廷的臉色蒼白無比,眼角的淚痕還未乾,一雙眼睛紅彤彤的,看起來極為虛弱可憐,但表情依舊是冷峻無比,麵對堂嫂甚至都沒有心情客套:“我還有事。”
“你若是真將身體折騰出個好歹,我們如何向季二爺交代。”其他人跟著幫腔,說道:“在你的病未好之前,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出去了。”
季朔廷看著攔在麵前的一眾女眷們,巨大的痛苦和煩躁壓在了心頭,讓他難以喘息。
季朔廷想,走到這一步,他不能怪任何人。
雖然他從小就認為沒有人可以掌控他的人生,但自小在季家長輩教導,還有條條框框規矩之下長大,是他困住了自己。
季朔廷最後還是沒能走出季府,家中女眷都出來阻攔,讓家丁守住了出口,將季朔廷逼回了自己的房中。
他陷入茫然的困境之中,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隻用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扳指,腦中極快翻過的畫麵裡,俱是葉芹的一顰一笑。
甚至有時候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醒來,他依舊忘記葉芹已經被炸死,隻覺得自己經曆了一場噩夢而已。
但次次都要從噩夢的慶幸之中清醒,反複意識到葉芹和葉洵已經炸死,於雲端墜落,在痛苦的情緒中難以自拔。
於是季朔廷不願再入夢,睜著眼睛挨到天亮,破曉之際他披衣而起,要離開季府。
下人們阻攔,聲音吵醒了女眷們,所有人又趕來相勸,很快整個季府就點上了燈,吵鬨起來。
外麵的雨又下起來,季朔廷剛去了病氣,若是再出去淋了雨,恐怕又是被扛著回來,怎敢讓他出去。
正是鬨著時,忽而有下人奔來通報,說是門口來了年輕姑娘,坐在門口不走,問話也不回答。
季朔廷聽聞,當即顧不得所有人的阻攔,大步闖進雨幕之中,淋著雨來到門口。
他看到門外果然坐著一個人,即便她渾身衣裙被泥水汙染,即便她彎著脊背蜷縮著身體,發髻也亂成一團,像是路邊的乞丐,但季朔廷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葉芹。
她的背影總是出現在夢中,季朔廷看過千萬遍,不會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