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南市比租界更亂,但這畢竟是江家的地盤,從這邊進去,一路上都有江家的鋪子和產業,就算地痞流氓不認識她這個江家五小姐,隻要報出名號,也不會有人敢動她,頂多是自己兌錢的事,十有八九會暴露。
她下了車,像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一樣,隔窗同謝煊鄭重道了聲謝,沒入了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謝煊拿起先前掐滅的半截煙,複又點上,隔著一層薄薄的煙霧,眯眼看著少女漸漸消失的纖瘦背影,片刻後,移開目光,掃了眼老城廂的輪廓,這才慢悠悠將車子掉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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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的船期將近,文茵的離家計劃,進行得很順利。雖然她仍然被看守著,但采薇已經替她把一切都準備好,隻等著那天金蟬脫殼。
本來姐妹倆是打算讓青竹幫忙,但有了一次教訓,實在是不敢再冒這個險。最後隻能把主意打到了四喜身上。
四喜雖然膽小,腦子一根筋,但忠誠老實,采薇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雖然識字不多的四喜對於那些大道理一句也沒聽明白,但最終還是聽了采薇的話,加入了文茵的金蟬脫殼計劃。
登船的頭晚,采薇帶著四喜去靜心閣,陪文茵聊天打牌。這一玩就玩到了深夜,姐妹感情好,就算是五小姐睡在這裡,看守的聽差也不會覺得奇怪。
不過到了快子時,采薇還是被四喜扶著,打著哈欠出了門,回芳華苑休息。
沉沉夜色,人影朦朧,四喜和文茵身形相差無幾,兩人交換了衣裳,文茵編了四喜那樣的粗辮子,低頭跟在采薇身旁,早已經睡意朦朧的聽差,哪能注意。
芳華苑這會兒安靜地連落根針都聽得到,姐妹倆悄無聲息地回了采薇的房,睡是不敢睡的,怕錯過時間。
采薇從床底下把給文茵準備的皮箱拉住來,道:“二姐,你的身份證明這些東西我都幫你放好,怕被媽媽發現,隻幫你準備了幾件簡單的衣物,需要什麼,你自己到了船上再買。我用首飾換的錢,給你兌了旅行支票和現鈔,不算太多,但你隻要不亂花錢,就算到時候爸爸斷了你的經濟來源,也夠你花幾年。”
文茵看著妹妹為自己準備得這些,眼眶一熱,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雖然她和采薇並不是一母所生,但從小感情就好。她這個妹妹,在家中最受寵,性子卻不驕縱,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膽子不大,脾氣也軟,從前做什麼事都要問她,她說什麼話她也都會聽。
但這些日子以來,她的這個小妹妹好像忽然長大了,她先前讓她幫自己,其實也隻是病急亂投醫。但是眼看著她不用自己吩咐,就一樁一樁替自己把事情辦好,從從容容,神不知鬼不覺,真是讓她刮目相看。
她握著采薇的手,又哭又笑的樣子:“妹妹,你真的跟往常不一樣了。分明前些日子還是個傻愣愣的小丫頭,現在忽然就像是個什麼都做得好的大人了。”她借著點點油燈的光,看向采薇那嬌俏的容顏,歎了口氣,“我這回要是登上船,一去就是幾年,再回來你應該早嫁人了,也不知將來娶你的男子是個什麼樣的?爸爸說了讓你自己挑選的,你可一定要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如意郎君。”
采薇笑說:“你就彆擔心我了,還是想想你和宋之煥這幾個月在船上的日子怎麼打發吧?”
往常提到宋之煥,文茵從來坦坦然然的樣子,但自從上回被采薇一點撥,某些東西跟開閘一般泄了出來。隻要想到未來幾個月,要和宋之煥孤男寡女同行,她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臉上難得露出嬌羞的樣子,嗔道:“你胡說些什麼?”
采薇笑:“我可沒胡說什麼,不過發乎情止乎禮,旅途漫漫再無聊,你也彆傻愣愣跟他胡作非為。”
文茵知道她什麼意思,紅了臉,掐她一把:“人家是正人君子,才不會像你說得那樣。”
“看看看,我又沒說他什麼,你就護著了。”
文茵佯裝正色道:“我去留洋,是為了學習新知識,回來救國救民。兒女情長的東西,對我來說不重要。”
采薇被她這義正言辭的模樣逗笑:“不管怎樣,你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有個人照應還是很有必要的。”
文茵嘖了一聲:“我怎麼覺得你這語氣都快趕上老媽子了?你真是我們家那個小五嗎?”
采薇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聲些,免得被人聽到。咱們安靜待一會兒,差不多四點左右出門,我昨日去租界找了個黃包車,讓車夫五點在小東門原址接我們,然後送我們去碼頭。”
畢竟江家在華界名聲太大,找租界那邊的車夫保險得多,采薇先給了人一個大洋,等拉完活再給一個。一個黃包車車夫,拉一個月車,也就能賺這點錢,這樣的好生意,她相信那車夫為了剩下的一塊大洋,絕對不會失約。
實際上,那車夫也確實沒失約,甚至還怕這生意被人搶走,早早就在小東門那邊候著了。待采薇和文茵偷偷從沁園溜出來趕到時,那人在寒冷的冬夜,正凍得瑟瑟發抖,見到兩人來,重重哈了兩口如釋重負的白氣,顛顛上前,幫忙把皮箱拎上了車。
天還沒亮,兩個富家小姐單獨出門,絕對算得上一樁冒險的事。不過采薇做事謹慎,昨天選車夫的時候,仔細比較了幾個人的長相,確定雇得這位是個老實忠厚的漢子。
顯然,她沒有看走眼,這確實是個老實乾活的,為著一塊大洋,拉著車一路跑得風風火火。
淩晨五點,晨曦微光,民國二年的上海城,一點點呈現出它的輪廓。
就像是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雖然黑暗還籠罩著這片大地,但總有光在前方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