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一覺醒來, 洵美遇人不淑被騙的事,已經經由她自己的小喇叭傳遍了沁園上下。江鶴年得知這事兒, 自是氣得腦仁兒直疼, 本來想罵她沒腦子, 但一想江家未婚的女兒,隻怕一早就被那些不懷好意的拆白黨們盯上了。那些專門騙財騙色的渣滓,手段本就高明, 彆說是洵美這樣不諳世事的姑娘,這上海灘上一些有手腕的名媛闊太也不是沒被騙過。
得慶幸沒釀成大錯。隨後江先生便禁止洵美再隨便結交男子,至於婚姻大事, 他會再幫她物色。
洵美心大, 也不以為意, 采薇還想著她是不是該難過一陣子, 哪知兩天就沒當一回事了。因為陳青山救了她, 為了道謝, 過了幾日,她給使署打了個電話,確定陳青山在, 便拎著大包小包謝禮, 纏著采薇去跟她一起去給人道謝。
其實這事兒真要感謝的是謝煊, 不過人家謝三公子做好事不願留名, 采薇就隻能讓陳青山在洵美那裡領了全部功勞, 自己承下謝煊這份恩情便是。
到了使署門口, 采薇不想進去湊熱鬨,便和程展在外麵等著。看著目送著洵美與門房通報,拎著大包小包顛顛兒地跟著衛兵小跑了進去。
站在駕駛座門外的程展搖搖頭,好笑道:“三小姐不會是又看上陳副官了吧?”
與他隔著車身而立的采薇一愣,她還真沒往這上麵想,畢竟在這之前,自己那三姐和陳副官但凡見麵,輕則對人家擠兌一番,重則尖酸刻薄一頓罵,張口閉口不是流氓就是丘八。這段時日以來,她相過的男子,也都是斯文俊逸的貴公子,跟陳青山截然不同。怎麼也不至於因為人家救了她一次,就忽然對人有了意思。
而且就算有意思,也不大好說,畢竟她短短一年多,有過意思的對象,不說十個也有八個。出事那晚還一副感情被騙看破紅塵的架勢,睡了兩覺,林公子長什麼樣估計都忘了。
她其實還挺羨慕洵美這樣的姑娘的,缺心眼兒也有缺心眼兒的好處,至少不容易真的為感情所困,看著咋咋呼呼,實際上比她灑脫多了。
反觀她自己,花了那麼長時間去說服自己,不要在這個不適合的時代,陷入一段不適合的感情,但始終沒能成功。如今知道謝家的事,更無法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想到這裡,又不禁好奇謝煊今天在使署裡乾什麼?若是看到洵美,會不會猜到她也來了,就在使署門外?
那天晚上分開前,在黑暗的巷子裡,他吻了她,久違的親密,雖然她表現得還算淡定,但其實內心也很有些激動,以至於幾天過去了,唇上好像還有種炙熱的錯覺。
這事兒說來也是荒謬,照理說兩人澄清了誤會,她也明白謝煊的處境和難處,然而偏偏什麼都不能做,還得繼續將這貌合神離演下去。也許老天爺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她都不知道萬一哪天,謝煊真的出了事,兩個人是不是就停在了這種讓人誤會的狀態?
她閉眼默默深呼吸了口氣,將湧上來的焦慮壓下去。再睜眼時,卻見兩架汽車從使署裡開了出來。其中那輛黑色雪佛蘭他認得,正是謝珺的專車。
在她眉頭輕蹙的同時,兩輛車一前一後開過了馬路,在他們車子旁邊停了下來。
謝珺打開車門下車,邊朝她走過來,邊笑著打招呼:“剛剛看到三小姐去找青山,沒想到你也來了,怎麼不進去?”
畢竟是在聽到謝煊的話後第二次見到這個人,雖然心裡頭還是很有些不自在,但已經從容了許多,不像上次那麼緊張。她笑著回:“上回青山救了我三姐,今天專門來道謝,我就是陪她過來一趟,也沒什麼事,就不進去了。”
謝珺看著她道:“三弟在裡麵呢。”
采薇哂笑了下,道:“我和他又沒什麼話說。”
謝珺笑了笑,道:“他做的那些事,我已經說過他了,我這個做兄長的還是希望看到你們能和好如初。”
采薇不甚在意道:“再說吧。”
謝珺無奈地笑了笑,歎了口氣:“那你等著,我走了。有空的話,回來看看眉眉,一家人一起吃頓飯。”
采薇點頭:“嗯。”
謝珺神色莫測地看了看她,就在他準備轉身時,忽然砰的一聲巨響。
采薇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不穩,重重撞在身後的車身上,腦子一懵,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一具有力的身體撲倒在地。
震耳欲聾的槍聲劈裡啪啦響起,周遭一片混亂,采薇隻覺得耳朵一陣嗡鳴,腦子裡也是混沌一片,忽然像是不知今夕何夕,身在哪裡?
程展跑過來大聲道:“五小姐二少!”
謝珺移開身體,將采薇稍稍拉起來交給他:“趕緊去旁邊躲著。”
程展伸手飛快把震懵了的女孩撈起,身姿矯捷地紮進了旁邊灌木叢中。槍聲爆炸不絕於耳,這不是普通的刺殺,上百人直接衝擊使署,雙方的交火如同是一場小型戰役。
哪怕采薇已經經曆過不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大場麵,那槍聲和炮聲,震得她發暈,不遠處的街道一片混亂,什麼都看不清楚,她被程展護著趴在灌木叢中,一動不敢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激烈的交火終於平靜下來,但采薇還是覺得頭暈耳鳴,也不知是不是被第一聲炮響震得太厲害,鼻下好像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流下來,伸手一摸,果然是一手紅色,腦子愈發嗡嗡作響。
她好像聽到謝煊的聲音在說:“二哥,你沒事吧?”
“無妨,亂黨逃走了幾個,你馬上安排全城搜捕。”
“明白。”
*
“五小姐,你沒事吧?”虛軟的身體被程展扶起來。
采薇想回答說沒事,但是頭暈得厲害,試圖睜眼也半天睜不開,好像是陷入了一張巨大的黑暗,力氣忽然被全部抽走。
“弟妹!弟妹!”謝珺焦灼的聲音傳來。
采薇聽得到,卻還是沒力氣回應。就在這時,一隻帶著溫度的粗糲手捏在了她的臉頰。
那陌生又隱隱帶著點熟悉的觸感,忽然喚醒了她心中某種久違的恐懼,像是寒冬臘月,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透心涼的同時,腦子也瞬間清醒。
她驀地睜開了眼睛,入眼之處便是謝珺那張帶著焦急之色的英俊麵孔,還有他那隻還沒從自己下巴收回的手。
采薇表情驚恐,睜大眼睛一動不動看著他。
謝珺以為他是被剛剛的交火嚇到了,倒是沒覺察異常,正要再開口,穿著戎裝的謝煊走了過來,看到流著鼻血的女人,眸色一震,上前蹲下身,將她抱在懷中,憂心忡忡問:“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采薇這才回過神,她慢慢將視線從謝珺臉上收回,定定看向他,臉上表情還是有些驚恐,一句話都不說。
謝煊伸手擦了下她鼻子下的血,又從上到下掃了她一遍,沒看到有受傷的地方,又問:“到底哪裡受傷了?”
采薇看著他,輕輕搖頭:“沒事。”
但臉上的驚恐還是沒有褪去。
這時阿誠走過來道:“二少,您受傷了!”
謝煊抬頭,果然看到謝珺肩膀上一片濕潤的痕跡,應該是被血染的,隻是因為穿著黑色西裝,看不出顏色。
謝珺似乎對疼痛渾然不覺,被提醒才低頭朝肩頭看去,眉頭輕蹙了蹙,淡聲道:“老三,我去醫院處理一下,這邊你善後。”又看了眼被他半抱著的采薇,“弟妹跟我一塊去醫院檢查一下,看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采薇聞言,忽然緊緊抓住謝煊的袖子,睜大眼睛看向他。
兩人四目相對,在對上他擔憂的詢問眼神時,她又像是驀地反應過來一般,鬆開手拉住程展的手臂,借著他的力量站了起來,淡聲道:“我跟二哥去醫院看看。”
內心的震驚和恐懼是一回事,但身體畢竟更重要,現在也不是依賴謝煊的時候。
她能感覺到自己沒有外傷,但可能腦袋是真的被炸彈的威力震動到了,此刻裡麵跟翻江倒海似的,一陣一陣鈍痛,她都懷疑是不是被震出了腦震蕩。
謝珺的那輛雪佛蘭被炸毀,阿誠飛快從使署內重新開了輛車子出來。
洵美這會兒也從裡麵跑了出來,見到滿街殘跡,沒乾涸的血跡,以及倒在地上的屍體和傷員,頓時嚇得哇哇直接,閉著眼睛跑到陳青山身旁,緊緊抓住他的手臂瑟瑟發抖。
陳青山有些無語地將人拖到采薇跟前,她這才試探著睜開眼睛,看到采薇臉上有血跡,尖叫道:“妹妹,你受傷了?”
采薇道:“程大哥,你先把三姐送回去,我跟二少一塊去醫院檢查一下。”
程展點頭:“我送了三小姐,馬上來醫院。”
說話間,謝珺已經捂著肩頭的傷口上了車,她看了眼表情莫測的謝煊,朝他點點頭,上了謝珺那輛車。
謝煊默默掃了眼“橫屍遍野”的街道,閉了閉眼睛。
洵美上了車,一邊因為害怕而哆嗦,一邊不忘透過窗戶跟陳青山道:“陳副官,你要當心。”
陳青山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目送車子離開,才走到謝煊身旁,用隻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感歎道:“這些革命黨還真是不要命,竟然敢直接攻擊使署。二少這種心思縝密的人,怎麼可能沒有防備,真是白白送命。”
謝煊道:“彆說了,趕緊幫忙處理現場。”
“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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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的車內,謝珺緊緊捂著肩頭,指縫間已經浸出了紅色的血液,他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顯然這傷處沒有剛剛他表現的那麼無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