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的的交火,自然是讓采薇嚇得不輕,但她後來突如其來的恐懼,卻不是因為目睹了這場小型戰役,而是當她幾近昏迷時,下巴上忽然出現的那隻手。
那樣短暫的觸感,並不能讓他真正辨彆出什麼,隻是忽然就讓她想起大婚當日,自己被人綁在黑暗的屋內,臉頰被黑暗中的陌生男人掐住時的經曆。像是身體的本能反應一樣,在謝珺的手碰到自己的臉時,那些已經快要被遺忘的恐懼,忽然就湧了上來,讓她不由自主就將鏡頭那隻手,與黑暗中那隻手合二為一。
她看了看身側的男人,將這種沒有任何證據的恐懼努力壓下去,擔心地問:“二哥,你傷怎麼樣了?”
謝珺睜開眼睛,看向她,輕笑了下,淡淡回道:“沒事。你呢?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在聽他說話時,采薇又禁不住一陣恍惚,這樣溫和的男人,真的是黑暗中一言不發,像是地獄修羅一般的那個男人嗎?
她深呼吸一口氣,搖搖頭:“頭有點暈,應該沒設麼事。”
謝珺點點頭:“沒事就好。”
采薇又想起剛剛他把自己撲倒在地,護在身下的場景,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救她——雖然這些人本就是衝著他來的,但客觀上,他確實救了她。以至於對這個人的恐懼和抗拒,又似乎少了點底氣。
“剛剛多虧你救了我。”
謝珺笑說:“那些亂黨本就是要殺我,你這是因為我受了無妄之災,我哪裡敢領你這聲道謝。”
采薇道:“不能這麼說,換做彆人,隻怕是管不了那麼多。”
謝珺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又勾唇輕笑了笑:“我怎麼能看著你在我麵前出事?”
采薇對上他那雙溫和的黑眸,心裡不知為何,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彆開目光,胡亂道:“二哥,你真是個好人。”
謝珺輕笑一聲,複又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半晌之後,又才冷不丁低聲道了句:“我不是好人。”
采薇知他流血過多,得保存體力,看了看他,沒再說話。
到了醫院,謝珺很快被送進了手術室,采薇則被帶到一間檢查室。這個時代的醫療設備十分簡陋,哪怕是租界的洋人醫院,也沒什麼現代儀器。不過現代醫學診治那一套,已經初見雛形,檢查結果是輕微腦震蕩,得在醫院住下觀察。
采薇確實也覺得還很不舒服,頭暈耳鳴還泛著惡心,雖然對這個時代的醫療不信任,也不敢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老老實實住了下。
鎮守使入院,這醫院自是被封鎖起來。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衛兵在旁邊照看著他,采薇躺著緩了會兒,想起來,問道:“二少怎麼樣?”
衛兵回道:“肩上中了一顆子彈,已經做完手術,沒有大礙,正在病房休息。”
采薇點點頭,複又閉上眼睛,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朧朧間被聒噪的說話聲吵醒,睜眼一看,外麵的天已經黑了,本來看著自己的衛兵不見了,卻多了她爹江鶴年和大哥雲柏,以及正在盛湯的四喜。
“醒了?”江鶴年見他睜眼,忙不迭開口問。
“爸爸,你們怎麼來了?”
江鶴年道:“聽洵美和程展說了使署那邊交火的事,你受傷進了醫院,趕緊過來看看。”
“洵美就沒跟你說我沒事嗎?”
江鶴年道:“她說的話我能放心?”
采薇失笑:“不是還有程大哥麼?”
雲柏插話道:“那也不敢放心,你一個人在醫院,我和爸爸當然是要來看看。”
采薇道:“我跟二少一塊來的,怎麼就是一個人了?你們剛剛沒看到有衛兵在病房守著麼?”
江鶴年道:“又不是自家人,怎麼能放心。不過聽說二少受傷,我得去看看他。”
采薇點頭:“有四喜在這裡就行,你們看了二少,回去同媽媽他們說我沒事。”
江鶴年表情還是不大放心,滿臉都是心疼,看著她沉默了片刻,道:“行,你好好休息,聽醫生的話,彆亂動,明天我再來看你。”
父子兄妹又說了幾句話,才出了門。
四喜端著湯走過來,道:“你今天也不讓我跟著,得幸好沒出什麼事。”
采薇笑說:“你跟著有什麼用?還能生出三頭六臂保護我?”
四喜道:“那可說不準。”她把湯碗放在床頭櫃,伸手小心翼翼扶起采薇,“大夫說暫時隻能吃清淡的東西,幸好我帶的是蓮藕湯。”
她端起要喂她,采薇確實笑著要接過來:“我是腦袋有點暈,手腳又沒傷。”
四喜不乾:“頭暈手就會抖,你自己喝小心灑了。”
兩個人正說著,病房的門從外麵被推開,一身戎裝的謝煊走了進來,道:“四喜,我來吧!”
四喜正要開口拒絕,采薇看了眼說話間已經走到床邊的男人,道:“給他吧。”
四喜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湯碗交給了謝煊。
“你去外麵等著。”謝煊接過碗,在床邊坐下,自然而然地開口趕人。
四喜看向采薇,看到她朝自己點點頭,這才出了房門。
謝煊用勺子攪了攪碗裡的湯,道:“醫生說是被炮給震到了,沒什麼大事,好好躺兩天就行。”邊說邊舀起一勺湯,送到她嘴邊,“來,先喝點湯。”
他估摸著是沒什麼照顧人的經驗,語氣溫柔,一臉認真,卻有點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采薇哭笑不得:“我自己喝就行。”
謝煊卻執著地將手舉在她唇邊,笑道:“四喜說的對,頭暈的話,手會抖。你自己喝小心灑。有我這個謝三爺伺候你還不滿意?”
采薇掃了眼他身上的軍裝,以及沒解下來的槍套,撇撇嘴道,道:“哪能不滿意?簡直受寵若驚。”
謝煊輕笑一聲:“那就好,趕緊喝,不然快涼了。”
采薇從善如流張開嘴。他喂得很小心,像是怕燙到噎到她一般,喂完之後,還不忘拿出手絹給她擦擦嘴。采薇看著,有點欲言又止,謝煊察覺,問:“怎麼了?”
采薇猶豫了片刻,道:“我們成親那天,我不是被亂黨劫走了麼?你說有問題的,查到問題了嗎?”
謝煊搖頭,皺眉道:“那一夥策劃擾亂婚禮的亂黨,都已經抓到,劫走你的人,跟他們應該不是一夥。但我怎麼都找不到其他線索,真的是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完美避開了我的追蹤,以至於我一直懷疑抓你的人跟亂黨其實沒關係。”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震驚地看向她。
采薇抿抿唇,她本來是不確定的,但這一刻,也不知為何,忽然又確定了。她湊到他跟前,小聲說:“我……懷疑是謝珺。”
麵對一樁接一樁不斷浮出水麵的真相,謝煊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心如止水,連憤怒都能很好地控製住,隻是覺得像在做夢一樣,荒謬的可笑。
采薇皺眉道:“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說起來,他並沒有傷害她,那件事的直接結果,也不過是讓她和謝煊吵了一架,做了半年假夫妻,這對他來說有什麼意義?
采薇不明白,謝煊卻是知道這是為什麼?如果之前還不確定他的心思,現下則已經沒有任何懷疑。
他同父異母的親二哥,從小到大沒有紅過臉的兄長,不僅僅想要他的命,還想要他的妻子,甚至在很久之前,已經動過她的妻子。
秘密浮上水麵的這段時間,對於他來說,其實痛苦遠遠大於仇恨,他甚至沒去想到底該怎麼去做。
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起了殺心。
采薇定定看著他,顯然是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個答案,卻從他莫測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
謝煊抬頭,幽幽舒了口氣道:“他就是個瘋子。”他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起身道,“彆想這些了,好好休息,有我在,不會讓他再傷害你。”
采薇道:“你今晚還要去搜捕那些逃走的革命黨?”
謝煊點頭:“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采薇道:“其實……我覺得你不應該抓他們,他們拚了性命做這些事是為了什麼,你很明白不是嗎?”
其實她對他說這個,沒什麼道理,畢竟謝家是袁世凱的嫡係,謝司令和謝煊都是恢複帝製的支持者,他自己身為上海鎮守副使,所肩負的一大責任就是鎮壓革命。她知道曆史的走向,卻恐怕也沒辦法勸說他背叛他現在所忠於的東西。
謝煊看著她,沉默了片刻:“我心裡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