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與宋家兄妹分彆之後,程敘言的日子又恢複尋常,隻偶爾他與程偃探討策論時會忍不住感慨:“宋家姑娘腹有經綸,可惜生錯女兒身。”
並非程敘言認同男尊女卑,而是時下環境如此,想要扭轉這個局勢,還得天時地利人和,一人之力何其渺小。
在女子不能入仕的時代,有這樣的才華對一名女子是好還是壞?
猶如雄鷹本該展翅高飛,卻被生生困在牢籠。
程偃伸手點了一下兒子的額頭:“你又怎知宋姑娘有意仕途?曆史上留下美名的女詩人雖然少,卻並非沒有。”
再者,女子為官亦有先例,隻是那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程偃轉移兒子的注意力,提出一起去置辦年貨。這是他們第一次異鄉過年,他又神智清醒,合該過的熱鬨些。
巧的是,有一隊商隊即將前往長源府,程敘言和易知禮花錢托商隊幫他們送些東西。
商隊負責人對程敘言道:“我們此行順利到達長源府也是數月後。”他在委婉提醒程敘言他們不要放容易壞的東西。
程敘言頷首:“在下明白,勞煩貴商了。”
回去的時候,易知禮十分興奮,拉著程敘言碎碎念:“也不知道我爺爺奶奶好不好,娘有時候腰酸,爹會不會記得給娘按一按,還有知仁……”
“…知明有沒有長高……”
他的臉上是明明白白的思念,對於易知禮來說,望澤村生活著他的親人,是他美好的回憶,那裡陽光明媚,花紅柳綠,一切都塗上鮮明的色彩。
然而對於程敘言來說,那個村子更多是被霧籠罩的地方,大雨,潮濕,陰暗的房屋,黑暗侵蝕的冰冷的牆壁,豆大的暗橙色的燭火,被風雨吹的搖搖晃晃,明明滅滅。
之後程敘言給參將府也送去一份年禮,不管如何,宋謙開口為他請旌表,程敘言的禮數總得做足,免得落人口舌。
臘月三十上午,程敘言跟馮伯一起下廚,他做了一竹籃炸小魚乾。
易知禮吃的兩眼淚汪汪。
杜蘭就著小魚乾下酒,他雖然饞程敘言弄出來的烈酒,但程敘言明確說過那烈酒傷身,杜蘭也就適可而止。
院門上貼著大大的福字,上門左右皆貼著嶄新對聯,院子裡笑鬨聲不斷,馮伯和程敘言將八仙桌和條凳搬到院中,隔壁院子的柿子樹斜斜伸進牆來。紅紅的柿子早已摘下,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乾,但再過段時間,醜陋的枝乾上又會重新綻放嫩綠的枝芽。輪回如此,枯萎後又是新生,絕望之下是希望,夜色儘處是天明。
頭頂火紅的太陽溫暖萬物,一隻八哥上躥下跳,它一隻鳥愣是發揮出一群孩子的威力,哪裡都有它的身影,甚至還偷喝杜蘭的酒,氣的杜蘭捂著小魚乾不給它吃。
“老大夫欺負豆豆,壞蛋,壞蛋——”
杜蘭跟豆豆理論,一人一鳥吵的興起。小廚房外的馬騾從喉嚨裡咕噥叫一聲,一口吃掉特製草籠裡的紅薯乾,旁邊的草料未動,它要把喜歡的食物吃掉再吃其他的。
杜修在馬騾旁撥弄藥材,趁天晴好曬乾。
程偃用巴掌大的石舂舂著熟花生,這樣舂出來的花生碎特彆香。忽然他麵前投下一道陰影,程偃不用抬頭都知道是哪個小搗蛋鬼。
他抓了一小撮花生碎在手心,下一刻他手上一重,一隻八哥落在他小臂上埋頭猛吃。
杜蘭見狀冷哼:“慣子如殺子。”
杜修嘴角抽了抽:祖父您真的沒醉嗎,豆豆它隻是一隻鳥啊。
程敘言適時端著托盤從小廚房出來,蒸魚,燉全雞,燒鵝,臘肉腸,馮伯緊跟其後,菜肴等級瞬間拔升,足量的海八珍。
杜蘭取出一個乾淨小瓷碗,舀一勺魚唇魚肚放入碗中。隨後他曲指扣在桌麵,正在吃花生碎的八哥頓時飛過來。
杜修坐在他祖父下首,給八哥空出位置。其他人也挨個落座。
程敘言環視四周,最後目光落在程偃身上,父子二人相視一笑,程敘言起身,舉杯敬向杜蘭:“如今美好光景全有賴先生,這杯晚生敬您。”
他仰頭將酒水一飲而儘。杜蘭給麵子的沾了沾唇,眼看程偃也要敬酒,杜蘭一個眼刀子甩過去。
程偃默默放下酒杯,杜修見狀忍俊不禁。
這場午飯沒有外人,沒有費腦子的交談,也無炒氣氛的行酒令,眾人高高興興的吃喝,誰想飲酒誰飲就是。
程敘言隻覺得十分放鬆,忽然他碗裡夾來一片臘肉腸,程偃笑道:“嘗嘗跟西南地的臘肉腸有甚區彆。”
程敘言咬了一口細細品嘗,他認真道:“沒有那般辛辣,偏甜口一點。”
“爹也這麼覺得。”程偃也夾了一塊臘肉腸吃。
易知禮夾了一個燉雞翅,吃的津津有味:“這肉吃進嘴裡都要化了,好軟啊。”
杜蘭鐘愛小魚乾下酒,滿足的眯著眼,杜修給身邊的八哥添食。
陽光灑在身上,冬日的寒冷早已消失不見,反而有種過分的熱意。
程敘言心中生起一股陌生的湧脹的情緒,在飯桌上跟親近的人討論菜品,吃著美味的菜肴,周邊都是愉悅的笑臉,歡快的說笑聲。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落在他身上的場景,美好的如夢一般降臨。
程偃端著果酒跟他碰杯,“阿言,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