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最初杜蘭答應救治程偃,隻是因為感慨程敘言不遠萬裡帶父求醫,加之醫者本分。可小半載相處下來,感情自然而然的處出來了。
程敘言從不訴苦,事事妥帖幾乎挑不出錯,尤其嘴嚴。杜修從易知禮口中才能套出程敘言過往一二。
易知禮當局者迷,他對陸氏有濾鏡,隻覺得陸氏慈祥和善。
可程敘言如今的性情根本不符合易知禮口中那個靦腆柔軟的少年。再加上程敘言被過繼前又落水,之後不過短短幾載陸氏病故。
杜蘭行醫多年,見過的醃臢事不在少數,貴族世家的內宅陰私他也了解一二。根據所知內容,杜蘭很快拚湊出真相。
在杜蘭看來,陸氏得知自己沒幾年好活,所以不擇手段給自己兒子過繼一個孩子。
偏偏程偃斯文有禮,性子討喜,杜蘭心情亦是複雜。在陸氏坑害程敘言這件事中,程偃是鐵板釘釘的得利者。
然而就是這般畸形又扭曲的關係,程敘言和程偃父子二人感情居然十分深厚,也委實讓杜蘭側目。
真就世間之大,無奇不有。
世上苦命人無數,可似程敘言這般掙紮著從沼泥中爬出來,更顯可貴。
杜蘭見慣生死,可他的心也非石木。
杜蘭帶著程敘言坐下:“我們早就商量好,至中州後你去求學,老夫自然會儘全力醫治你父。你特意來找老夫,又是行大禮。莫非是不信老夫。”
“自然不是。”程敘言音調都拔高幾度,他很快調整過來:“我…”
他抿了抿唇,微微垂首:“不怕先生笑話,家裡隻剩晚生與我父二人後,這些年與我父朝夕相對從未離開他。此番晚生入書院求學,月末才能回來一次,晚生想著先生平日為我父醫治已是費心,若再煩俗事實在是晚生之過。”
程敘言從懷裡取出一物:“這是兩張方子,一張美白,一張除皺。”
杜蘭聽得他話,嘴邊的胡子都跟著抖了抖。
程敘言道:“若短缺銀錢,由修哥和知禮賣掉方子就是。”他頓了頓,隨後道:“本來這事是打算交給修哥,晚生知曉先生走南闖北多年,賺錢於您易如反掌。”彆說賣方子,杜蘭露麵給幾個富人看看病,調理一下身體,銀子滾滾就來了。
“但是沒有這樣的道理。”程敘言抬首與杜蘭對視一眼,隨後又垂下目光:“人也得自救,您說是不是。”
程敘言這話說的委婉,那意思表達的再直白點就刺耳了,道是升米恩鬥米仇。
杜蘭不收診金已是大善,若再包圓藥材費用,以杜蘭的能力能做到,但結果恐怕不是杜蘭想看到的。
人性如此,試探不得。
程敘言跑這一趟也是想告訴杜蘭:他能解決銀錢的問題,他不是說大話。他有這個能力。
後麵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程敘言才離去。屋內一盞燭火搖曳,杜蘭負手立在窗前仰望明月,月輝皎皎,比之日光柔和甚多,可杜蘭心口悶得慌,清涼的夜風也難以疏解,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濁氣。
程敘言有著遠超同齡人的心性和穩重,看事情透徹。他初見這孩子,隻覺得這孩子溫和外表下是掩不住的冷漠,他對程敘言感官平平。但也確實被程敘言的毅力和對其父的孝心打動。
時日久了,杜蘭才發現他看走眼了,那寒冰之下還掩著一簇篝火,烈而不灼。
杜大夫輾轉難眠,程偃亦是。他想跟兒子聊聊,卻聽見身側平緩的呼吸聲。
良久,程偃抬手摸了摸兒子的額頭,眸中盛著憐惜和愧疚:爹會努力活下去,以後再不叫你如此辛苦。
次日天微微亮,程敘言準時醒來,他輕手輕腳起身沒想到還是驚醒程偃。
程敘言溫聲道:“天還未大亮,爹再睡會兒罷。”
“不了。”程偃麻利的穿衣洗漱,待程敘言坐上騾車時,他也一並跟著。
程敘言:“爹?”
程偃在車內坐好,溫和笑道:“你今日正式入學,我這個當爹的總要送送你。”
“……爹要認認路,待你休沐時好提前去接你,路上買上剛出爐的點心,熱騰騰的你正好吃。”
“回來的路上,爹也想聽聽你在書院的事,有沒有受欺負……”
程偃的聲音不疾不徐,似溪水潺潺流過,悅耳動人。
程敘言始終低著頭,不言不語。直到騾車在石門外停下,程偃傾身抱住他,語氣有些急切:“你在書院好好的,受委屈要說。爹會好好治病,爹會健健康康,敘言……”
程偃聲音已然哽咽,紅了眼眶。以程偃心性堅固,叫他如此失態亦是情緒大起大落。
下一刻,程偃手臂一緊,懷中傳來悶聲:“我省得。”過了一會兒,又傳來二字:“走了。”
程敘言下騾車,頭也不回的進入書院。易知禮揉了揉眼睛,低垂著眼:“偃叔,我們回吧。”
程偃:“嗯。”
萬裡高空之上淺藍色打底,白雲飄飄,太陽正在徐徐攀升,一看又是好日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