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摩挲著杯沿,又問:“那錦錦,你可曾愛過我?哪怕隻是一絲半點。”
容錦因他這話晃了晃神。
她一直認為,自己與沈裕之間是談不上愛的。
沈裕對她,求而不得的不甘,可能都要比純粹的愛要多些,若不然,他又怎會這樣不擇手段地索取?
而她對沈裕,應當就更談不上了。
但此時龍鳳紅燭影影綽綽,麵對沈裕近乎卑微的詢問,從頭再想。
初見之時她緊隨在沈裕身後,自黎王府逃離之時,再後來,南林行宮殺秦瞻、討公道之時,乃至最後宣州刺殺分彆,興許都曾有過些微的心動。
這一發現,令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容錦扶著手腕,輕聲道:“如今再說這些,有意義嗎?”
“自然,”沈裕抬手舉杯,似是玩笑一般戲謔道,“錦錦,你不知道,我已許久未曾高興過了。”
“你哪怕是哄哄我,也好。”
容錦眨了眨眼,漫不經心道:“那就有過吧。”
因這句,沈裕眼神仿佛都亮了些,卻又被濃密的眼睫遮去。
他仰頭飲儘杯中的合巹酒,一滴不剩。
容錦不慣飲這樣的酒,偏過頭,低低地咳了聲,又提醒道:“你該去前院陪賓客了。”
沈裕卻隨性一躺,勾著由兩人發絲編成的同心結:“可我想再多看看你。”
這話似是調|情,可那聲若有似無的歎息,又透著些旁的意味。
容錦原本正要起身去放酒杯,聞言一愣,對上他平靜而又邈遠的視線。
“你應當知道,我的體質與常人不同,”沈裕將那一縷長發繞在指尖,徐徐道,“所以不要著急,興許要你多陪我會兒了。”
杯子跌落在地,摔出清脆的聲響,碎裂的瓷片四濺開來。
“彆怕,”
沈裕低聲道,“車馬、船隻已經安排好,等我咽了氣,讓商陸帶你走,想去南邊也好、哪裡都好……”
容綺自以為做得隱蔽,可在沈裕眼中,不過是小伎倆。
青廬那邊留了人,她回去翻了什麼書、拿了什麼藥,當夜便傳到他這邊,背後的緣由也並不難猜。
在意識到容錦想要他的命時,沈裕並沒預想中的憤怒,懸在頭頂的劍終於落下,除卻濃重的疲倦,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安心。
早在梵天原後,他就不再是為自己而活了。
這些年像是從閻王手中偷來的,如今想做的事情大都辦成,死在容錦手中,仿佛也沒什麼不可。
沈裕的聽力比常人要好上許多,前院隱約傳來的笙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則是刀兵相接的聲音。
並沒持續太久。
無論是秦氏還是黎王,都沒料到他會選擇在這日驟然發難,以致猝不及防。
而皇宮所在的方向,依稀有火光衝天而起。
諸多籌劃在此刻交彙。
他身上的恩怨、情仇,自此了結,一筆勾銷。
*
一望無際的湖麵煙波浩渺,晨霧彌漫,綿延不絕的山林如獸脊,環抱半側。
晨光尚未浮現,半腰的山寺已有鐘聲響起。莊重而又邈遠地回蕩在山林之中,驚起鳥雀無數。
連帶著的還有客行至此的遊人。
湖麵上的畫舫漫無邊際地飄蕩著,爐中的香已燃儘,隻餘灰燼。
沈裕因這鐘聲從沉睡之中驚醒,頭疼欲裂,最先的反應卻是先看身側的容錦。
她秀氣的眉眼皺著,像是陷入極不愉快的夢。
沈裕將軟玉溫香抱了滿懷,埋在她頸側,深深地嗅著熟悉的幽香,因那詭異的夢而留下的心悸這才得以緩解。
而這時,容錦也終於醒來。
她才睜開眼,便倒抽了口冷氣,扶著額叫痛。
沈裕替她揉捏著額角的穴道:“是做了什麼夢?”
容錦凝神想了想,神色一言難儘。
昨夜那夢實在是荒誕離奇,許多事情經不起推敲,卻又叫人記得清清楚楚,倒像是當真切身經曆過一回似的。
沈裕起身,將杯中的殘茶倒入香爐之中,徹底澆滅了餘燼。
他按了按眉心,低聲道:“這香確有古怪。”
此事得從昨日說起。
兩人途經此處時,容錦聽聞山上的寺廟極為靈驗,其中的如意麵更是一絕,便心血來潮要去上香。
在廟中倒是無事發生,下山時,卻遇著一處算命的攤子。
那算命先生神神叨叨的,見沈裕不屑一顧,撚著胡須,送了他二人一丸香。
據他所言,這香中有一味返魂木,能勾起人心中最幽微的念想。
沈裕一笑置之。
容錦倒是好奇,睡前將那丸香隨手丟進了香爐之中,而後便做了這樣漫長的一個夢。
最離奇
的,是她與沈裕仿佛是在同一個夢境之中。
容錦跌坐在矮榻上,披散的長發攏至身前,不疾不徐地梳理著。回想夢中種種,同沈裕笑道:“倒真有些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情。()”
夢中那間屋子,確實是有。
隻不過她發現時已是回京許久之後,兩人已然成親,忽而想起件早年的舊物,去尋時卻發現那從前的住處落了鎖。
去問沈裕要鑰匙,他推三阻四地不肯給。
容錦被釣起胃口,趁他不在家時,翻箱倒櫃地終於尋到鑰匙,自個兒開了門。
時過經年,屋中早就蒙了層厚厚的塵土,一開門,嗆得人咳嗽不止。
她眼淚都快咳出來了,看著那些物件,倒也沒覺著如何驚懼,隻剩了哭笑不得,及至沈裕回來好生打趣了一遭。
沈裕被笑得惱了,抱她過去用了一回,便令人拆了。
我倒沒那麼蠢,()”沈裕在她腰上的癢癢肉捏了一把,“你吃軟不吃硬這件事,還是能看出來的。”
在曾經分彆的時日中,沈裕確實有過許多過分的念頭,恨不得將容錦抓回來,日日囚禁在身邊。
但最後改了主意,卻並非是隻因商陸那一句勸。
他心中有再多不甘,再多妄念,在見到容錦之時,總會如被馴服的獸,溫順地臥回原處。
容錦笑著躲開,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腕上那隻瑩潤的鐲子。
沈裕順勢攏了她的手:“那你呢?”
容錦怔了怔,搖頭道:“那盞酒裡,我並沒有下毒。”
夢中的她,興許是擔憂那毒未必會有效用,反而弄巧成拙帶累了容綺;又興許是想著,沈裕心心念念的仇還沒報,若他就這麼沒了,秦氏與黎王在朝中攪動風雲,恐怕無人鉗製。
縱然是要動手,也得等他蕩平朝野。
隻是沒料到他早有覺察,大婚那夜便安排了所有。
但那酒,確實是沒有半分問題的。
沈裕低在她肩頭,低低地笑著:“我就知道,你早就愛我。”
容錦被他這“厚顏無恥”驚到了,反手在他手背撓了下:“今日要去吃蓴菜鱸魚羹。”
“好,”沈裕在她耳垂落了一吻,“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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