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金風玉露
每年的廟市,是除卻上元節最熱鬨的時候。
京中各個寺廟的水陸道場、東西兩市連著三日晝夜不歇,就連京城附近的百姓,但凡得閒,總會攜家帶口來城中逛一逛。
這也是容錦與容綺姊妹極喜歡的日子。
因此事恰趕上繼母餘氏家中老母親壽辰,她總會帶著兒女回去住上幾日,無人約束。
容綺大可以約著街坊鄰裡的孩童出門去玩。
而容錦,往往可以趁此機會賺些銀錢。
知曉這樣熱鬨的集市中,尋常的手帕、香囊等物並不起眼,她今年多費了些巧思,以鮮花為材料製了簪花。
若認真來說,其實算不得多精致,鮮花最多撐上一夜,便要枯了。
但勝在心思靈巧。
嬌豔的鮮花襯得人姝色更麗,其上竹編的蝶,又添了三分靈動。
這時節,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都會出門閒逛,她們不吝銀錢,這樣新奇有趣的簪花正合心意。
這種小玩意,本也不會指望留得長久。
隻需一丁點銀錢,換一時新鮮,於她們而言正合心意。
事實證明,容錦打算得確實不錯,壓根沒用多長時候,竹籃中的鮮花已經賣得所剩無幾。
她坐在石階上盤算著,難得有生意這樣好的時候,今夜要麼就不歇了,做更多的花來賣。
“在這裡。”
清脆的聲音響起,隨即有位身著紅裙的姑娘在容錦麵前站定,興致勃勃地打量著荷葉上剩餘的花,又回頭催促道:“沈二,你怎麼這麼慢!”
容錦托著腮,饒有興趣地循聲看去。
眼前這姑娘容貌豔麗,桃腮杏眼,觀其衣著應當是富貴人家出身。對她這簪花頗感興趣,像是個出手大方的。
至於姍姍來遲那位,是個年紀比她大些的少年郎。
他身形頗高,像是個寬肩窄腰的衣架子,將那身墨色的勁裝穿得極為風流,行走間隱約可見,靴旁仿佛束著隻匕首。
那張臉就更為精致了,像是白玉雕成的美人,又因其淩厲的眉眼削減了幾分陰柔,恰到好處。
與紅裙姑娘的殷切相比,他看起來仿佛有幾分不耐,看天看地,就是懶得陪著人挑選簪花。
容錦年歲算不得大,但在這有限的十餘年中,眼前這位是她所見過的、最為俊俏的公子了。
但俊俏不俊俏的,於她也沒什麼乾係。
最重要的,是能從這兩位手中賺多少銀錢。
紅裙姑娘犯了難,皺眉看他:“沈二,到底是荷花更好,還是紫薇花更好?”
沈二公子隨意瞥了眼,漫不經心道:“都好。”
他對這些花花草草並無半分興致,原本與人約好了,要去投壺射箭的,奈何恰好遇著周氏一家老小出門。
沈夫人素來喜歡周家那群姑娘,知曉周湘有意許給公孫氏那位長孫,便又亂點
鴛鴦譜(),想撮合他與周淺。
就這麼著?[((),被指來陪著買簪花了。
然他實在是個不解風情,掃興的人。
周三姑娘撇了撇嘴角,隻恨不得將簪花甩他臉上,卻隻聽一道脆生生的聲音響起。
“荷花粉白兩色,襯得人溫婉;紫薇顏色更豔些,襯得嬌麗。”
“姑娘相貌生得這般好,自是帶什麼都相稱,全看您自己喜歡什麼了。”
三言兩語,又將周淺哄得心花怒放。
沈裕循聲望去,直到這時才正經打量了那位攤主。
她發上扣著片荷葉,擋了半張臉,從他這個角度,隻能瞥見一抹白皙的脖頸,在夜色之中分外惹眼。
身上穿著的,也是件碧色的衣裙。半舊,卻洗得乾乾淨淨,裙擺出繡著枝纏枝蓮花。
在這悶熱的天氣中,叫人看著,仿佛也添了分清涼。
來廟市上擺攤的人數不勝數,但一路看過去,大都是男人,又或是上了些年紀的老嫗。
可單聽聲音,便知道這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她聲音中噙著笑意,沒來由得,令他想起南林山間的清泉。
沈裕曾隨著師父、師兄前去射獵,那一泓泉水清涼而甘甜,令他回京之後還惦記了許久。
他思緒飄遠了些,回過神時,周淺已經將那兩朵簪花一並買下了。
周淺自己也知道發上簪不下兩朵,奈何這位妹妹實在嘴甜,誇得天花亂墜,卻又絲毫不顯諂媚,看起來真誠極了。
一高興,便都買了,橫豎也不差這點錢。
她摸了摸腰間,並沒帶,隻得看向沈裕,冷漠催促:“給錢。改日還你。”
她是喜歡沈夫人,也知道自家祖母的意思,然而隨沈裕出來這麼一趟,徹底歇了心思。
畢竟人長得再好有什麼用,朝夕相處起來怕是氣都氣飽了。
還不如眼前這位妹妹可人。
沈裕噎了下,無奈道:“這就不必了。”
說著,又向著那攤主問:“這簪花怎麼賣?”
攤主將竹籃中剩餘的簪花擺好,又灑了一層水,好維係著鮮花的形態不至枯萎,這才仰頭看向他,笑盈盈地報了價。
她看起來年歲不大,興許尚未及笄,清麗的眉眼間猶帶兩分未頹的稚氣。卻並沒有女兒家常見的羞赧,看向他的目光柔和而中正,落落大方。
明知不合時宜,但沈裕的心還是動了下。
他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以至於還是等對方又試著提醒了句,才慌忙翻了荷包出來。
可他隨身帶著的荷包中,最小的也是銀錁子,還有幾片金葉子,壓根沒有銅板。
容錦托腮看著,犯了愁:“怕是找不開。”
“這有什麼?”周淺徑自拿了塊銀子給她,“多的,就當賞你了。”
容錦卻是沒看走眼,這位姑娘大方得很。
這銀錁子,於這些世家子弟而言不值一提,但抵她在這裡
() 坐一宿能賺的錢了。
猶豫了一瞬,小財迷還是見錢眼開,並沒執意要找人換散錢,依舊笑盈盈道:“那就多謝姑娘了。”
纖細的手接了銀子,高處的燭火映著,依稀可見掌心的薄繭。
周淺心滿意足,簪了枝荷花,拈著枝紫薇花便要離開,走了兩步,卻發現沈裕並沒跟上來。
回頭望了眼,卻見他依舊站在那攤子前。
容錦也有些不明所以,攥緊了銀子,小聲提醒道:“那位姑娘已經走了。”
他站著不走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是覺著多給了銀子虧了不成?
沈裕愣了愣,意識到她在想什麼後,低頭笑了起來。
容錦愈發迷惑。
沈裕按捺下笑聲,問她:“你明日還來嗎?”
容錦點了點頭,試探著問道:“公子有何吩咐?”
“你這花製得不錯,我家人應當也喜歡,隻可惜今日所剩無幾,”沈裕咳了聲,一掃先前不以為然的態度,“我明日再來。”
這是多了個大客戶。
容錦反應過來後,點了點頭,又額外問了句:“您家人喜歡什麼式樣的簪花,我明日多做些。”
沈裕本就是現編的由頭,磕絆了下,這才道:“每樣都要。”
做生意的人最愛聽的便是這話了。
容錦眉眼一彎,向他擺了擺手:“那就明日再見了。”
因沈裕前後的差彆實在太過明顯,周淺也不是全然沒心沒肺的,回去的路上便沒忍住打趣了兩句。
一到茶樓,更是興致勃勃地湊到沈夫人身側,告密去了。
沈夫人執著團扇的手微微停頓,聽後,望向自家小兒子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長。
沈裕滿臉無奈,不大自在地挪開了視線。
“怎麼,你竟還有難為情的時候?”沈夫人掩唇笑著,示意他在對麵坐了,關切道,“那姑娘叫什麼名字?”
年初長子成親後,沈夫人最惦記的事情,便是沈裕的親事。
可偏偏他比兄長還要挑剔,滿京城的閨秀大都見過,卻從沒見他主動,當真是要把人給愁死。
如今眼見著有了頭緒,自是喜出望外。
沈裕端起麵前的涼茶,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沈夫人輕輕叩了叩桌案,又問,“那她家住何處?”
沈裕又搖了搖頭。
沈夫人驚奇地橫了他一眼:“那你準備到何處尋人?”
這兒子實在不隨父親,昔年沈將軍初見她時,可是厚著臉皮,恨不得從名姓問到住處,再問到老家何處了。
沈裕沒想到自己到這年紀,還有被問得啞口無言的時候,撫過杯沿,乾巴巴道:“她說,明日還來。”
沈夫人滿臉恨鐵不成鋼:“那若她明日不來呢?”
沈裕臉色微變。
他那時並沒想太多,更沒想過此種可能,竟有些不知所措。
但
他很快鎮定下來,不疾不徐道:“那就挨個問,她看起來不似頭回來此,隻要有心打聽,總能尋到人。”
“也成。”沈夫人執扇在他手背敲了下,催促道,“難得遇著能令你上心的姑娘,可得抓緊了,彆錯過才是。”
看起來,她仿佛恨不得明日便要請人上門提親、換庚帖了。
沈裕哭笑不得,隻道:“並沒到那份上,您彆著急。”
“彆著急?”沈夫人瞥了自家兒子一眼,冷哼道,“我還不知道你嗎?”
他這樣的人,若是一眼看中了誰,注定是要陷進去的。
沈裕對此不以為然。
這些年,他的精力與光陰都用在了習武練箭上,對男女之情並沒多少興趣,甚至一度認為這種事情隻會浪費時間、消磨誌氣。
他承認自己確實對那姑娘另眼相看,但並不意味著,就成了頭等的要事。
雖約好了第二日見麵,但沈裕並沒提早過去。
散值後,他與師兄比了一回弓馬,這才往廟市。
齊鉞撣去衣擺上的塵土,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立時覺出不對勁:“怎麼想起特地換衣裳?”
沈裕:“……”
他咳了聲,狀似不經意道:“想換便換了。”
“難得見你這般打扮,”齊鉞摩挲著下巴,見他衣袍上似有暗紋浮動,雅致極了,感慨道,“也就這時候,才能想起你也是個世家子弟出身。”
他隨手在沈裕肩上拍了下,笑道:“左右無事,我也隨你去逛逛。”
沈裕額角青筋微動,總覺著這位也是看出端倪,湊熱鬨來了。
廟市之中,最顯眼的還是今上設下的“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