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寺那座高塔之上懸了花燈,禦旨曾言,廟市最後那夜,誰若能自另一側的西市鼓樓一弦三箭射落花燈,那對有名的碧玉山水環佩便賜予誰。
齊鉞仰頭望著那花燈,眯了眯眼:“聽聞,秦家那位公子近來苦練弓箭,想要明晚大出風頭。”
沈裕嗤笑了聲,雖沒明說,卻儘在不言中。
齊鉞問:“你可要去試試?”
“沒興趣,”沈裕漫不經心道,“若是什麼良弓好劍,倒可以一試。”
齊鉞見他自顧自走著,又問:“先前說的比投壺,你這是要往何處去?”
沈裕垂了眼,懶得回答。
齊鉞撫掌大笑,擠兌他:“就知道你是與哪位佳人有約,還同我裝傻充楞。”
沈裕的記性很好,清楚地記得昨夜是在何處遇著的。
愈來愈近,他腳步仿佛都輕快了些,自己毫無所覺,齊鉞卻是蹭了蹭鼻尖,才勉強按下笑意。
今夜的廟市,要格外“熱鬨”些。
沈裕望見那處圍著些人,心沉了沉,快步上前,尚未分開圍觀的人,便先聽到了尖利的聲音。
“我家姑娘看中你這些花,是給你臉麵,多少人求還求不來,你竟敢推三阻四?”
“並非是
有意推脫,隻是昨日已經有人預定了花,總得有個先來後到……”
容錦沒料到會遇著這樣的事,被眼前這丫鬟尖酸刻薄地刺了好幾句,仍耐著性子解釋。
隻是習慣了盛氣淩人的,哪裡聽得下這些。
錦衣華服的小姐冷笑了聲,丫鬟會意,竟踢翻了麵前那竹籃。
精心製成的簪花落了滿地,沾滿塵土,荷葉上的水大半也潑灑在容錦衣裙上,令她狼狽不堪。
墜著珍珠的繡鞋踩在嬌嫩的鮮花上,溫溫柔柔的聲音響起:“憑你,也配與我講這些?”
容錦抬手拭去臉頰上的水滴,按了按眼尾,輕聲道:“姑娘教訓得是。”
這樣的羞辱,容錦並非頭回遇著,也不會如當初那般不知所措,抹著眼淚灰溜溜地離開。
隻是這其中有朵簪花是她極喜歡的,昨夜費了半宿,就這麼糟蹋了實在可惜。
“我倒是不知,與秦姑娘說話論理,何時也要門檻了?”
容錦正埋頭收拾著一地狼藉,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聲音,立時抬頭,果不其然見著了昨夜那位公子。
他今日換了身衣裳,寬袍廣袖,仿佛更貴氣了些。
容錦說不清其中的差彆,隻覺著,倒像是個讀書人。
原本張揚跋扈的姑娘,見著他之後倒似是變了個人,臉頰飛紅,說話也磕絆起來,似是懊惱之意。
容錦冷眼旁觀,福至心靈,忽而明白了。
這位姑娘怕是心儀於他,平日自是端莊大方,卻偏偏不巧,叫他見著了這副不講理的模樣,恐怕腸子都毀青了。
他倒依舊是個不解風情的,隻是比昨夜更甚,言辭毫不留情,三言兩語將那姑娘給凶走了。
細看的話,仿佛還紅了眼。
看起來楚楚可憐。
將人打發後,他低下身,像是要同她一同收拾。
容錦連忙攔了:“我自己來就好。”
那些花沾了塵土後,也大都不成型,自然是賣不成的。
她將簪花與脫落的花瓣一並收拾回籃中,歎道:“昨日說好的,卻是沒法了,算我食言。”
她並沒落淚,臉上也無悲色,像是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隻有些許幾不可察的無奈。
纖長而濃密的眼睫低垂著,像是斂翅的蝶翼。
沈裕看著,卻隻覺心上一緊,泛著於他而言全然陌生的情緒。
“怪我,”他搭在竹籃上的手微微收緊,自責道,“若我早些來,便不至於此了。”
母親昨日所言,確實不無道理。
沈裕難以想象,若自己來得再晚些,她會不會已經帶著這些被零落的花離開,杳無蹤跡。
縱然費些周折能再尋到,可她這時孤零零的受人刁難,又算什麼?
容錦卻被他這話給逗笑了,起身拂去衣裳的塵土:“哪有這樣算的?”
她拎起竹籃,輕快道:“你若依舊想要,明日來,我還在此處。”
沈裕下意識點了點頭,等她走出幾步後,又追上去問:“敢問姑娘姓名?家住何處?”
情急之下,他這回倒真是依著母親的意思照辦了。
隻是太急了些,問得失禮。
若沈夫人在此,怕是又要敲著團扇笑他方寸儘失,還不如沈將軍昔年了。
容錦滿是詫異,腳步微頓,倒是給他找了理由:“公子是將來還想找我訂簪花?”
今日也有旁的客人問過,隻不過是女眷。
“我平日不做這些的,湊個熱鬨罷了,”容錦撫平衣袖上的褶皺,莞爾道,“何況這也不是什麼難的,您明日拿了,令家中侍女多看兩眼,也能做了。”
言畢並未多留,便離去了。
沈裕攥緊的手緩緩鬆開,忽而有些無力。
這些年,從來都是姑娘家待他更為殷切些,而他則是避之不及的那方,故而於此道並不熟悉。
也並沒料到竟這般難。
倒像是剛習武那會兒,滿身的力氣不知該往何處使。
是夜,沈裕回去一宿都沒怎麼睡,回憶昨晚種種,隻覺每句話說得仿佛都不妥。
第二日請安的時候,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問了。
沈夫人原本正伏案寫著家書,見自家兒子吃癟,笑得停不下來。筆尖蘊著的墨滴下,毀了正寫著的這頁紙。
沈裕頗為無語:“母親……”
“正好重寫一份,得好好同你父親講講此事。”沈夫人調侃了句,見他真快要羞惱離開,這才道,“這種事情,哪有什麼一定之規?”
“你心中喜歡,隻要待她好、投其所好,不就成了嗎?”
這可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是夜,沈裕去得要格外早些,以致於人都還沒到。
依著舊俗,廟市第三日晚間更為熱鬨。
容錦怕曬蔫了花瓣,便沒急著過來,覷著時辰差不多了才來。
也是此時,沈裕才知曉她還有個妹妹。
相貌與她有些許相似,隻是臉龐要圓些,梳著雙環髻,眉心還點了花鈿,是個貪玩的性子。
與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孩子玩到一處,商量著要去看“射花燈”。
沈裕問她:“你不去嗎?”
容錦托著腮,認真道:“我還要賣花呢。”
她心底也愛熱鬨,隻是若誰都不做這些,她與容綺將來怎麼辦呢?她既是姐姐,總該擔起責任的。
沈裕道:“今年的彩頭是碧玉山水環佩。”
這是前朝一位皇後留下的飾物。
她與文帝年少相知,琴瑟和鳴,從少年夫妻到後來史書所記載的賢明帝後。
文帝為她空置後宮,一生一世一雙人。
此物未必價值連城,寓意卻極好,秦世子苦練箭法,一方麵也是因自家妹妹想要這環佩,不惜用身邊絕色的侍女來換。
容錦眨了眨眼:“那是什麼?”
沈裕想了想
,遞了片金葉子給她:“這些花我都要了,你陪我去看個熱鬨。”
那片薄薄的金葉子反射著燭火的光,熠熠生輝。
容錦有些移不開眼。
她很缺銀錢。餘氏離家前,已經在同父親商量,等她及笄後要將她送給城外的富戶當妾室。
無論是帶著容綺逃離,還是用旁的法子證明自己的價值,都需要錢。
她信自己看人的直覺,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此處早已清場,容錦原以為,他隻是要如尋常百姓一般,遠遠地看個熱鬨,卻沒想到竟帶著她穿過禁軍上了台階。
負責查驗的禁軍見著他,熟稔而又不失敬重地喚他“少將軍”。
容錦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拾級而上。
她攥著衣裙,手心出了層薄汗,再開口時聲音透著緊張:“你是?”
“我姓沈,單名一個裕字,字行止……”
容錦隻是想問他姓什麼,沒想到對方三言兩語間,將自己的名姓與家世交代得清清楚楚。
她吸了口涼氣,磕磕絆絆道:“我知道你。”
其實早禁軍稱呼他為“少將軍”時,她就該想明白才對,畢竟早兩年,那場平漠北的戰役這位可是聲名大噪。
說話間,已經到了樓頂。
此處已聚了不少人。
有來自負武藝試身手的,也有被家中長輩按著來的,但無一例外铩羽而歸。
秦瞻剛試過,沒能成,正在訕訕地哄著自家妹子。
有眼尖的瞥見沈裕,與周遭笑道:“行止既來,可沒你我的事了。”
齊鉞在此負責維係秩序,見他來,眉尖一挑:“你不是說沒興趣嗎?”
沈裕一笑,接了弓,從壺中抽出三支羽箭。
眾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容錦也顧不上局促,下意識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
他輕描淡寫地張弓搭箭,片刻後,鬆手。
羽箭破空的聲響傳來,下一刻,華嚴寺高塔之上懸著的花燈墜下,流光溢彩,恰是三盞。
周遭人群撫掌歡呼,爭相詢問著這是哪位射落的,廟市迎來了這三個晝夜最熱鬨的一刻。
齊鉞則將看顧的錦盒取出:“碧玉山水環佩,是你的了。”
容錦從沒來過這樣高的地方,也未曾見識過這樣的情形,抬手按著心口,隻覺心跳快得嚇人。
以至於其中一隻環佩遞到她眼前,怔怔地看了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其實分不清玉石的好壞,但也知道,能讓聖上拿來作彩頭的,絕不是尋常物件。
“送你,”沈裕眉眼帶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燈火描摹出他精致的麵容,滿城喧囂繁華,仿佛都成了陪襯。
容錦終於明白了,何為書上所言的,意氣風發。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看紅了臉,輕聲笑道:“容錦。”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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