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真應該讓你爛在泥裡。”
“……”
李虛雲臉色煞白,向後踉蹌了半步,心境劇烈動蕩間,竟低頭咳了口血出來。
前往深林處的路上一直沒有聲音,裴子燁好似被連星茗的那句話震懾住了,因此後者問第二遍時,他才恍惚回神,“你說什麼。”
“……”
連星茗無奈重複第三遍,“我說,那日遇見小荷是在此地,其他孩子應當也在附近,不會跑遠。你們找不到人是不是因為這裡起霧了?”
“啊?哦,對對。”
正值雨季,雨水過後便是飄渺的茫茫白霧,修士身在其中都視野受阻,更何況是前來尋人的凡人官差們,隻怕小孩還沒找到,成年人又丟了幾位。裴子燁在護城河道邊做了個標記,道:“我去城裡叫人,你們亦可在附近找找。”
他禦劍而起,臨走前突然又跳了下來,持劍盯著傅寄秋看。
“鬼門關前已有數位修士伏擊,就等著連搖光自投羅網,待他開啟鬼門關那些人便會群起而攻,你可知曉此事。”
傅寄秋:“知道。”
裴子燁:“那你還放任連搖光做傻事?!”
連星茗尋了根粗壯的樹枝後仰靠著,語氣淡淡道:“我開不開鬼門關還不一定呢,怎麼到了你的嘴巴裡,好像我就一定會開。”
裴子燁:“你能抗拒這誘惑?”
“……”
裴子燁踏上劍,道:“於修道者而言,修仙修的是心之所往,劍之所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一輩子心心念念的都是國家與人民,有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擺在你麵前,你怎可能會放棄。我能理解你的選擇,但若真到了那一天,我自問無法揮劍斬你,天下人卻不似我這般矛盾。”裴子燁沒有繼續說下去,禦劍離開。
有了李虛雲和裴子燁這兩個插曲,連星茗的心情急轉直下,沉默著沿著河道走。
傅寄秋安靜陪在他的身邊。
不知道過了多久,河流中有從上遊漂下來的鞋子,若非傅寄秋留了幾分餘心在觀察河道,就連星茗這個心不在焉的狀態,定會錯過。他們立即順著上遊向上找人,說來也巧。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官兵們遍尋不到的孩子們,竟被他們輕輕鬆鬆地碰見了。
孩子們躲藏在一處巨大的樹洞之中,樹木參天,與水源相接。五人環抱可能都抱不下這粗壯的樹乾。一見到他們,孩子們大哭不止,顯然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好在沒有傷亡,大家隻是饑腸轆轆,餓到走路時手腳都在打擺擺。
這種情況當然不能直接領著人走。
連星茗從儲物袋中取出食物,讓其中年齡比較大的孩子去一一分發,又在樹洞之前設置了一道防風結界,安撫大家先就地歇息一晚。
從樹洞出來時,他看見傅寄秋立在參天古木之下,正抬眼看著什麼。
連星茗走近,也跟著抬眼看。
白茫茫的霧氣之
中,交叉的樹枝上懸掛有數條細窄紅綢,紅綢新舊皆有,都拴著木牌。
“這上麵掛著的木牌是什麼東西?”他問。
傅寄秋輕點地麵上樹,取下幾塊木牌。連星茗接過一看,第一塊木牌上寫著:“願兄長遠行平安,科舉高中。”
第二塊寫著:“願父母安康,萬事順遂。”
接下來的幾塊書寫內容大差不差,幾乎都是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盼,亦或是許願。連星茗翻看幾眼後連忙道:“這兒應該是連雲城城民的許願樹,人家掛上去的願望被我們取下來好不吉利啊。師兄,快重新將它們掛上去。”
傅寄秋也在看,挑眉遞過來一塊木牌。
上麵寫著:“天老爺,保佑我夫君早死,我唯有一願,願一夜暴富繼承他的遺產。”
連星茗掃了一眼後便開始驚奇地發笑,笑半晌才停下來。等他笑完了,傅寄秋又遞過來一塊,上麵寫著:“織布好累,不想乾。繡花也好累,不想乾,這個世界上難道就沒有不用乾活也能拿到錢的活計嘛,天老爺,求您賜我一份。”
連星茗“啊?”了一聲,又開始笑。
傅寄秋收好這些木牌,將其重新掛了回去,又揮劍斬下一塊樹枝,劍花微旋幾下削出了一塊木牌,道:“寫一個,我幫你掛上去。”
連星茗連連推卻,道:“算了,不寫。我沒有願望。”
傅寄秋也沒勸,從善如流轉身。
“好,那就掛一個空牌子上去。”
“你……等一下!”連星茗扶額叫了聲,“拿來,我寫。”
他寫好後,傅寄秋做派十分君子,沒有看,目不斜視將木牌掛到了古木最高的地方。
樹洞裡傳來了喧鬨之聲,似乎是有非常小的孩子想念娘親,哭喊個不停,年齡稍大者出來求助,連星茗本推半就的被請了進去。
不過幾分鐘,樹洞內響起玉石相擊般的空靈琴音,曲調溫柔祥和,像搖籃曲般軟綿綿。等哭鬨聲停了,連星茗才從樹洞裡走出,眼眶微微泛著紅,迎麵見到傅寄秋,他偏過頭拿衣袖蹭眼眶裡的淚,語氣平穩道:“想不到樹洞裡風沙也這般大,眼睛進沙子了。”
“……嗯。”
傅寄秋凝視著他的臉,幾秒後轉開視線,道:“沒想到你願意彈琴。”
連星茗口是心非:“不願意,一群小孩求我彈,我勉為其難便彈了。好不容易才把那一群小祖宗哄睡著。”頓了頓,他又低聲說:“方才彈琴時,我想到小時候與白羿爭執大哭,也會有大人來哄我們。以前是大人哄我,現在是我哄小孩,轉眼之間,竟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說著,他突然“啊呀”了一聲,側身對著傅寄秋,再一次抬起手揉眼睛。
傅寄秋道:“風沙很大。”
連星茗聲音悶悶的:“嗯。”
良久,連星茗放下手臂,道:“其實留一個人看著他們就可以了,另一個人去連雲城喊人,讓他們知道走失的孩童們都在許願樹下。”
傅寄秋道:“夜深凡人不方便來接人,總歸得等到白日才能動身。既如此,天明後再去找人,無甚區彆。”
連星茗:“早些讓孩子們的娘親爹爹知曉他們安全無事更好,多丟一夜都要多擔憂一夜。⑶_[]⑶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傅寄秋轉眼看向他,問:“你一個人可以?”
連星茗一臉若無其事,笑道:“我一個人怎麼不可以啦,好歹我也是位仙法大成的琴修。且放心去,我沒什麼事兒。”
傅寄秋挫敗將眼睫垂下,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線,轉過身時臉色有些發白。
他沒有第一時間走,而是側身向這邊又說了一句,語氣藏著期盼,“我真走了?”
“去吧。”連星茗回。
這一句話就將期盼粉碎得乾乾淨淨,傅寄秋身形僵硬片刻,認命般踏上劍,正準備禦劍而起時,後方突然又傳來製止的聲音,“師兄!”
傅寄秋頓住。
風從側麵蕩了過來,護城河的河麵波光粼粼。
連星茗聲音依舊冷靜,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說:“我有事,我是專門支開你的,準備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場,發泄發泄。”
“……”
“我心裡不快活。”連星茗話沒說完,傅寄秋便已經疾步走過來,用力將他緊緊抱在懷中。連星茗沒想到傅寄秋的反應這麼大,想起係統說過的提議,他若有所感,抬手抓住傅寄秋的衣服,把含著淚的臉龐埋進去,鼻尖猛地一酸。
“人民與故土是我一生的夙願,故土已然分崩離析,救無可救。人民……若那些死於戰亂的人,若他們真的在鬼門關之後,我放棄了他們,豈不是再一次背棄了他們?可是我這幾天看見了好多,連雲城百姓眾誌成城迎白羿,樹洞裡的小孩、許願樹上掛的願望。白羿尚未清醒時我曾遷怒於他們,想過可以不管他們的生死,反正他們也不是佛狸人,可現在再看,若我開啟鬼門關引發禍亂,與當年挑起戰事的漠北又有何區彆。”
他極力忍住哽咽,斷斷續續地說:“還有我的姐姐,我的父母,他們也可能就在鬼門關之後……他們在苦海中沉淪得不到解脫。讓我放棄這個機會,師兄,我有愧,我一想到我要放棄他們,我好像都沒辦法呼吸了。”
“我好怕他們會怪我。”
從裴子燁離開時他就忍不住地在想,修仙究竟修的是什麼?裴子燁說修的是心之所往,劍之所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注1]天道將世間能想到的巨大磨難都全力傾注在某些人的身上,隻有能初心不改克服苦難的人,才能夠得道成仙。可他若真的初心不改,便是在逆天而行。
這是衝突的。
既如此,修仙究竟修的是什麼?
是夜,樹洞裡的年輕一代小孩香甜酣睡,傅寄秋摟著連星茗坐在樹枝上,盯著潺潺流動的河流,“你的願望,寫了什麼。”
連星茗將頭靠上傅寄秋的肩膀,呢喃出聲。
“我想念他們。”人民與故土,他說:“我寫我想回到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有父皇母後的溺愛,我斷了根頭發絲他們都心疼,他們要是知道我後來遇到的這些事,恐怕隻會更……哦,還有白羿天天惹我生氣,不過不怕,皇姐總會偏心我。”他笑著,一一數著,最後困倦窩進師兄的懷裡,瞌上眼說:“還有你,我想回到那些偷看你練劍的日子。先你半步,向你表白。”
***
翌日清晨,裴子燁推開屋門,門框前端正放著一張被石頭壓住的紙,紙上隻寫了三個字——許願樹。雖然沒有落款,但這字跡他再熟悉不過了,當即帶著人飛速前往許願樹,果真在樹洞中找到了二十餘名走失的兒童。
孩子們走失三天,臟兮兮臭烘烘的,好在沒有受傷。他們的娘親與爹爹後怕跑上來一把子抱住,又抱頭痛哭,還有人將小孩放倒在膝蓋上,一邊哭一邊惡狠狠打屁股,雙方都哭喊個不停。城門口聚集不少百姓,四麵嘈雜與混亂。其中年齡稍大的一個小孩鼓足勇氣潛到裴子燁的身後,扯了扯裴子燁的衣擺,遞上來一塊玉佩。
“那個會彈琴的漂亮哥哥讓我給您的。”
裴子燁接過玉佩,臉色不太好看。
“他有留什麼話嗎?”
小孩:“有。”
裴子燁深深閉眼:“他說什麼了。”
“他說,鬼門關凶險,如果他能活著回來,到時候他會來拿回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