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老是要問我啊!
裴子燁這幅審視試探的模樣,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可能還要好一些。可連星茗本就有些心虛,他生怕露出錯漏,開口時無比謹慎:“話本裡好像是這樣寫的,說大雪冰封山脈,腥血三日不化。但具體情況還是該由裴劍尊您自己的記憶為準。子秋年歲尚小,對這些知之甚少。”
“……”一眾冼劍宗弟子的悚然欽佩視線轉來。
怎會有人敢提及此事啊!
血洗婚禮之事在冼劍宗裡幾乎成為眾所皆知的禁語,無論裴劍尊在不在,他們都不敢提。即便是萬不得已之時,也隻會像大弟子方才那樣含含糊糊地省略大部分內容,問出口。
可裴子燁並沒有發怒,他道:“那明日便模擬出雪天之景吧。”
“……”連星茗點了點頭。
又後知後覺猛地抬頭。
等等……什麼?
他終於反應過來好像有什麼地方弄錯了,這些人怎麼會如此順理成章地認為,他是在大婚當日對裴子燁起了殺意的?
根本就不是啊!
連星茗欲言又止,乾巴巴道:“裴劍尊要不您再好好想想?”
“哦?”裴子燁眉心驟然擰起,探究的眼神幾乎是瞬間轉了過來。
連星茗心中暗驚,連忙道:“子秋隻是認為,若搖光仙尊是在那日對您起了殺意的話,便不會放過您。”
裴子燁呼吸加快,“你很了解他?”
連星茗:“…………”
他們二人話趕著話,有來有往交鋒,狀似熟稔。傅寄秋一直沒有開口,心魔悄聲笑道:“阿檀,你已經要出局啦。”
“我早就勸過你,從一開始就應該將師弟帶走囚起來,就算他發現你不似當初又怎樣
?他以前本就不喜歡你(),你又何必假作好人。
明明你認識他的時間更長?[((),明明你才是第一個與他相交的人,明明是你最先來!可相愛從不看認識的時間長短,而是看緣分有多深——裴子燁與師弟是指腹為婚,兩國聯姻。又有國仇家恨,你不覺得他們更像是天生一對嗎?”
“你呢?你和師弟之間什麼深刻的故事都沒有,就隻是一場讓你自己沉淪掙紮的無望暗戀,以及明明嫉妒到要瘋了,卻還是隱忍、隱忍。從前你礙於婚約不肯插足,礙於他的態度不敢表露心意,現在你還想要再一次錯過他嗎?”
傅寄秋抿唇,垂在身側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的麵上還帶著溫文爾雅的笑,舌尖卻已經品嘗到辛辣的血腥味。
“他不喜歡你,就算了。”心魔徐徐道:“心不在你這裡,隻要人在你這裡就可以。”
“……”
“聽我的。”
心魔笑著慫恿說:“阿檀現在還不插足,是打算等到何時再插足?”
傅寄秋眉心重重一跳,扯動步子走上前。
連星茗聽見腳步聲,疑惑往回看。
微微愣住。
傅寄秋的臉上雖然帶著笑,是那種名門正派的彎唇淺笑,寬容又高山仰止,仿若高高坐落於雲端之上的仙人般對世間萬物一視同仁。可他的眼角分明染上了一絲戰栗的薄紅。
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為什麼心情不好?
連星茗擔憂觀察著他的表情,一直看他走到了自己的身邊,偏眸衝自己彎唇。
“若他不確定,不如由我來假性認主?”
連星茗立即要含蓄否決,一旁的裴子燁卻好似突然遭受了莫大的挑釁,怒道:“你來什麼來?就是雪天!明日擬造出雪景——”
他的聲音巨大,連星茗都被他驚著了,心道你凶我就算了怎麼還凶我師兄。反應過來他剛剛說了什麼以後,連星茗頓感萬般心麻。
“……”
帶不動,還是晚上偷偷來收鬼玉吧。
傅寄秋便道:“想回去休息嗎?”
連星茗左看右看,覺得這裡應該沒有自己能幫上忙的地方了,就點頭說:“好。”
裴子燁:“!!!”
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不對勁了!
比傅寄秋送琴一事更讓他覺得怪異的是,昨夜傅寄秋和這名小琴修歇在了一處!這簡直——這簡直——他都說不上來,要麼就是傅寄秋瘋了,要麼就是他瘋了!
眼看著這兩人就要轉身走出庭院,裴子燁額角青筋跳起,大步上前猛地攥住連星茗的手腕。
“……”圍觀眾人心驚膽戰,唰唰低頭。
眼觀鼻,鼻觀心。
風止樹靜,鳥雀驚飛。
傅寄秋先於連星茗幾秒鐘,偏頭看了過來,黑睫猝然壓下,瞳孔深處凝聚有幾近按捺不住的戾氣。
裴子燁卻沒看他,隻是直勾勾盯著連星茗的眼睛,道:“桃核
() 。”
連星茗:“?”
初次見麵之時,連星茗假裝成難民,一通胡言亂語把裴子燁弄得暈頭轉向,最後還贈給了裴子燁一半桃子,說桃核長出桃樹苗苗後,戰亂就會平息。
——他娘的,簡直狗屁不通!
現在想起來裴子燁都快要氣炸了,他心跳加快,眼眶裡湧現一陣又一陣的熱流,隻緊緊盯著連星茗的臉,不放過他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連星茗根本沒有表情變化。
這種事情他怎可能記得。
裴子燁深吸一口氣,又嘶聲道:“九節風。”這是他送了四十八次的藥,一瓶都沒開封。
連星茗:“??”
連星茗抬頭看了眼天,沒刮風啊。
裴子燁手下用勁,攥得更緊,連星茗麵色微變吃痛要縮手,裴子燁卻不放開。
他一字一頓道:“更、深、露、重。”
“更深露重,裴少俠路上小心啊!”這是連星茗下過四十多次的逐客令,講話的語氣有多開朗和煦,話語背後所含的冰冷寓意就有多傷人。裴子燁就不相信,若此人真的就是連搖光,他會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連星茗這次確實有點反應了,他“嘶”了一聲,麵色微白扭了扭手腕。
裴子燁這個人缺根弦,下了死手根本就沒有顧及到他這幅小身板能不能承受得住。眼下他的手腕轉瞬間就紅了一大片,像起了疹子一般在白皙的手腕上覆上了一層驚心動魄的紅色薄紗。
傅寄秋眼底微沉,探出手攥住裴子燁的手腕,掌下有“哢擦哢擦”的骨骼聲。他一點一點將裴子燁的手捏鬆,又提起,麵上不露聲色地淡淡笑了笑,道:“更深露重,那你就多穿點衣服。”
說罷,他摟住連星茗的肩膀,攜著後者揚長而去。
裴子燁欲跟上,又遭到冼劍宗一眾弟子阻攔。
“裴劍尊,這泥您得過目啊。”“還有造雪術!”弟子們也不是真的要拿這些去煩裴子燁,他們隻是覺得裴子燁又雙叒叕認錯了人!
以前認錯人都是他們來收拾爛攤子,可傅寄秋看起來可不好得罪。裴子燁轉麵看泥,下意識抬手捏了捏泥土,試了下泥土的鬆軟度。
“加兩升井水,明日以‘求不得’的執念來除障……”裴子燁說完,猛地反應過來一把將泥甩回去——現在都沒搞清楚那琴修是不是連搖光,他怎麼還有空在這裡玩泥巴?!
裴子燁轉臉,麵色沉沉問:“他倆今夜歇息的客房在哪兒?”
“……”弟子們額間滲出冷汗,臉上的笑容險些掛不住了。
“……您問這個做什麼?”
裴子燁冷酷道:“去準備幾壇酒,要最烈的!能把人灌死灌醉灌到能把他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數出來的那種!今晚我要帶著酒,去他們房中徹夜密聊除障事宜。”
“…………”眾人簡直要給他跪下,欲哭無淚。
大晚上的,您這樣真的好嗎?
……
……
回去的路上,天色尚且明朗。
明日裴子燁若造出雪景用以讓鬼玉假性認主,必定不會成功。說不定還會驚擾了障妖,若這一次再被障氣汙染,沒準他們就會墜入連星茗當年的執念之中——連星茗不敢冒這個險。
一方麵,一大群人來圍觀他修仙之初一哭二鬨三上吊吵著要回佛狸,著實讓他麵上無光。
另一方麵,過於危險。
他們這次窺視到阿箏執念後能夠安全出來,還得多虧了傅寄秋與裴子燁二人修為強大。除此之外,這兩人都未被阿箏的情緒影響到,也是他們能夠脫困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若換作了他的執念……
不敢細想。
“看來今夜我得等師兄睡著了以後,偷偷前往院子裡收鬼玉。”連星茗心中這樣想著,右手捏住左手的手腕,左手則無意識扭轉。
傅寄秋的腳步停了。
他偏眸看來,掌心覆上了連星茗的手腕。
溫熱的靈力流淌過。
靈力並不能治病消災,但多多少少是可以緩解疼痛感的。連星茗彎唇感激,“多謝你方才替我解圍,”他忍不住又哀歎吐槽了數句,分享欲十足:“裴劍尊這個人,真是個奇人。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搖光仙尊大婚當日沒有殺他,那就不可能在那一天對他起了殺意啊——當時周遭又無人能攔,那還不是想殺就殺,怎可能會放過他。而且起殺心這不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我就不相信他沒對搖光仙尊起過殺心,最後的結果是沒殺不就行了……裴劍尊這個腦子還除障呢,他小心哪天除著除著最後自己被障妖給上身了。”
他的淡粉色薄唇一張一合,泛著水潤的光澤,時而說地逗笑了自己,便會抿唇笑數聲,才繼續提起這個名字“裴子燁”。
這些聲音仿佛變得十分遙遠,心魔的陰鬱呢喃聲蓋過了一切,“師弟在對著你笑時,心裡、眼裡全都是裴子燁,他是因為裴子燁才會笑。”
“阿檀,心裡若覺著酸楚,這便是妒忌。妒忌並不可怕,你明明有實力強迫師弟,還能讓其他人敢怒不敢言——繼續這樣溫水煮青蛙,你照樣永遠也得不到師弟的心!不若強取豪奪,將人搶走,日日夜夜耳鬢廝磨,他的笑容他的哭泣、他的撒嬌他的依偎、他的□□聲求饒聲,這些全都會是你的,唯獨是你一個人能看見聽見的——”
傅寄秋眼睫重顫,眼尾那一絲戰栗的薄紅擴展更甚,促使他有些口乾舌燥。
他的步伐隱隱加快。
“……”連星茗察覺不對,住了口。
之前果然沒有看錯,師兄絕對是心情不好。
可他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
少年時期與傅寄秋一起出行曆練時,連星茗也會像方才那樣絮絮叨叨吐槽許多話,他當時可比現在要嬌氣多了,眼睛就差長在頭頂上,提及的事情也更加雞毛蒜皮。例如途徑某地大江東去處,各地船家見他們二人看起來年歲不大,便會敲竹杠般狠狠敲上他們一筆。連星茗下船後走出好遠才得知自己
被敲竹杠了,損失了一大筆錢財,這種事情他至少能生十天的悶氣,倒也不是因為損失的錢財而傷心——在他們佛狸國絕不會發生這種事情!堂堂佛狸二皇子跑到敵國去送錢,多送出去的錢能多打造幾件戰甲?
從前提及這些小事的時候,也沒見傅寄秋心情不好啊,還聽得特彆認真。
連星茗小步靠近,食指輕輕勾住了他的小拇指,小心翼翼勾住了傅寄秋。
又輕輕往回扯了扯。
“你走得太快了,慢一點。”
傅寄秋的步伐猛地頓住,身體也僵硬,凝滯的視線轉了過來,喉結也上下滾動。
心魔悄無聲息地偃旗息鼓,再無聲響。
郡守府邸建得空曠,他似乎都能過聽見回廊的風刮過楊柳,將楊柳樹梢靜悄悄撩起來的聲音。那些飄落的柳絮似紛紛揚揚的小雪,在他們周圍湧動著、飛舞著,無比雀躍。
連星茗有些擔心地看著他,小聲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傅寄秋僵硬到渾身動彈不得,嗓音暗啞:“……沒有。”
連星茗道:“之前你捂住我的眼睛時,我發覺你的手很涼。”這一點其實很奇怪,劍修都陽氣旺盛,渾身精力沒處發泄,暖得和火爐似的,一般來說隻有魔修的手才會格外冰涼。
或者是受了內傷。
連星茗覺得後麵這種可能性更大,以他現在的修為根本看不出來傅寄秋有沒有受內傷,即便看出來了,他也無法輸送靈力幫襯一二,他這身修為對於傅寄秋來說隻能說是九牛一毛。想來想去好似也沒有緩解的辦法,連星茗便靠近傅寄秋,暖洋洋的雙手包住後者的手心與手背。
肌膚相接,冷熱相撞。
傅寄秋是拿劍的人,他的無名指偏右處有粗糙的厚繭,拇指下側也硬邦邦。因此有柔軟貼上來時,便能明顯感覺到差異,像碰到了易碎的豆腐。他的心跳聲快到仿佛能夠刺穿耳膜,竭力抑製住掌心的抖顫,裝作若無其事低頭一看。入眼便是連星茗腕上的大片桃紅色,以及纖細的、仿佛生下來後便從未乾過重活的白皙手掌。
一隻食指探出,似是好奇般用指腹輕輕按了按他掌心的老繭,“我母……咳!我娘說過,即便當了修仙的人,也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手足冰涼就會導致心情也變得抑鬱。”連星茗的神態十分自然,明明沒有在撒嬌,卻讓傅寄秋方才妒忌酸楚到瘋魔的心情奇跡般好轉,可隨之而來的,是癢到連骨髓都酥麻的、抽絲剝縷般的不堪欲念,在幽暗到看不見光的地方猙獰破土而出。
他看見連星茗踮起腳尖,便心神微動俯身去聽,耳側有溫熱的氣息染上來。
連星茗笑著左看右看,湊近用很小的聲音對他說:“四下無人,要不我給你捂一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