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濕布浸入旁邊的水盆裡,又試圖隻用兩根食指擰乾濕布。他手上的繃帶纏得實在是太嚴實啦,現下連手指頭都無法彎曲,嘗試了約莫半刻鐘,最後傅寄秋
為難坐下,默不作聲盯著絳河。
“砰砰。”敲門聲。
傅寄秋起身艱難挑起鎖扣,打開門。
門後探出一張稚嫩麵孔,明明是一雙含情桃花眼,豔麗無雙,可這雙眸子裡卻浸潤著甜絲絲的笑意,讓人一看心情便能明朗許多。
傅寄秋愣滯一瞬,下意識後退一步。
“何事?”
連星茗笑道:“你這人好生奇怪,上次打開門第一句話也是‘何事’。難道任何人找你都必須得有事情才能找你?我就不能單純是來找你玩兒的麼。”他探頭往裡看了一眼,頗為自來熟問:“我能進去嗎?”
傅寄秋遲疑一瞬,側過身形。
連星茗便從他的身邊經過,抬步走了進去,第一眼便見到一桌子水,可憐的上品名劍劍穗都濕成了一團,他回頭看了眼傅寄秋纏成鐵塊的手,沒忍住又笑出聲,隻能懊惱憋笑著為自己辯解:“哈哈哈哈抱歉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笑你的手,它看上去其實也沒有那麼的滑稽。”
傅寄秋看著他笑得開懷,有些無措。
他從小到大都沒有跟同齡人有過過多接觸,更彆提深入交流。因此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回應這種話,若是說得嚴苛冷漠些,未來的小師弟轉身就走,他便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傅寄秋想了許久,才道:“無妨。”
此時都已經過去了幾分鐘,連星茗早就自顧自坐到了桌邊,拿起濕巾幫忙擦拭絳河。
傅寄秋道:“這是我的本命劍。”
連星茗茫然抬頭:“所以呢?”
傅寄秋說:“劍修的本命劍,輕易不能給旁人接觸,除非是父母與道侶。”
連星茗:“…………”
傅寄秋:“……”
氣氛凝住。
傅寄秋立即改口說:“但我此時行動不便,多謝你幫忙擦拭,你可以將它拿得更近些。”
言下之意,你隨便碰。
連星茗這才笑開,忙不迭驚嚇拍胸脯道:“你嚇到我了!我看你說得那麼嚴肅,剛剛都不知道該怎麼回你的話,還以為碰你本命劍非常沒禮貌——我差點以為你要衝我發火了!”
傅寄秋道:“怎可能。”
他小心翼翼坐到連星茗的身邊凳子上,姿勢十分局促,兩隻“白鐵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從鬥笠中順下來的墨黑長發也規規矩矩搭在身後。就這樣低垂眼簾看著連星茗擦拭絳河。
小師弟是除他之外,第一個碰絳河的人。
擦拭完劍鞘之後,連星茗抽出劍身,剛抬起手臂又頓住,糾結許久後轉麵小聲問:“你這劍,沾過血嗎?”
“沾過。”
“……”連星茗拿著濕布的手微微顫抖。
傅寄秋道:“不是人血。”
連星茗這才放心擦拭劍身,絳河入手冰涼,劍身仿佛也像是夾帶著雪雨冰霜。他道:“皇城的一家酒樓有唱小曲兒的,我在那裡訂了一桌飯菜,你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玩玩?
()”
第一次有人對傅寄秋說這種話。
新鮮極了。
他啞然啟唇,耳根變得更紅,下意識直起了腰肢。正要立即答應,突然又想起仙長曾經教導過他的說多錯多?()?[()”,便有些遲疑。
仙長說任何人之間的交往,都是越深入越一地雞毛,不若保持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才能永遠互相友好。身為少仙長更應該如此,他不能與一些人交好,更不能貿然與一些人結仇。
若同小師弟一起去酒樓,難免會不可控製多說些話,許會掃了小師弟的興致。
傅寄秋道:“我榮幸之至,但是……”
“榮幸之至就走唄!哪裡來什麼但是。”連星茗直接打斷,笑嗬嗬抱著他的劍站起身,另一隻手牽住傅寄秋的手腕,拉著後者往外走。
傅寄秋心尖微動,步子極其僵硬,一直低著頭目不轉睛看著那隻攥緊他手腕的手掌。
心底的感覺有些奇異,泛著陌生的酥麻感。
從幽暗的房間內步出走廊,仿佛從黑暗步到了光明中。他們在一樓樓梯口間遇到了一位蓬萊仙島弟子,那弟子笑問:“師祖爺爺去哪兒啊?”
“酒樓聽曲兒。”
那弟子剛要再說話,卻突然瞥見了連星茗懷中的絳河,登時眼珠子都快要嚇掉下來了。又轉眼看見遲一步從樓梯後露麵的傅寄秋,當下更是惶恐不已,都忘記了要行禮。
他“唰唰唰”後退數步,連忙避讓。
乾什麼啊,表現得這麼明顯人家多傷心。
連星茗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拉著傅寄秋就走,揚長而去。
路上。
佛狸的皇都自然是無比繁榮的,街邊小巷布滿了生活的氣息,柴米油鹽醬醋茶、百姓能否吃得飽穿得暖……這些才是連星茗感興趣的東西,他對修仙毫無期盼,對於彈琴更是想起來便覺得牙疼、頭也疼。明日蓬萊仙島就要返程了,今日務必要死纏爛打讓好心人帶他去見仙長,如此才能夠撥亂反正!
念及於此。
連星茗偷偷看身邊的這人。
他不知道身邊這位少年修士因何而被孤立,通過方才的接觸,他覺得應該不會是性格方麵的原因——難道和皇姐一樣嗎?
他更同情。
一開始隻是想混熟,好纏著人家讓人帶他去麵見仙長,現在則是真心想要安慰這人了。連星茗想了想,頗為隱晦安慰道:“我以前養過兩隻鳥雀,”他沒養過,亂編的,“一隻長得好看,一隻長得不好看。好看的那隻每天搶食,還亂叫,我就不喜歡它,我喜歡長得不好看的那隻,因為那一隻性格更好,心靈更美。”
“……”什麼意思?
傅寄秋迷茫偏頭垂眼看過來,想了想,十分謹慎回答:“我不曾養過動物。”
連星茗不太好明說“長得不好看不是你的錯”、“你被孤立是他們的問題”,便直接問:“是誰先帶頭像這樣對你的?”
以前在書院的時候,就是有一個人仗著家中權勢帶頭挑
() 事孤立皇姐,其他人才會宛若烏合之眾般跟著疏遠。
傅寄秋道:“何樣對我?”
連星茗道:“孤立你。”
傅寄秋愣滯片刻,緩緩轉開了眸子,聲音清寒道:“他們不曾孤立我。”
連星茗驚奇道:“這難道還不叫孤立嗎?為人之本便是不在背後話他人長短。你可曾聽過他們在背後議論你什麼?”
傅寄秋頓了頓,輕輕點頭。
連星茗心道可千萬彆是親耳聽見被說了短處啊,那可就有點太可憐了。
設身處地想一想,若連星茗臉上也生了塊胎記,無意間聽到彆人嘻嘻哈哈提及他的胎記,那他自然也是十分委屈、難堪的。可傅寄秋卻輕聲道:“他們說,我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符號。”
——少仙長就是一個高高坐落於神壇之上的“符號”,象征著仙門百家的門麵。
是一個高興時不能笑,傷心時不能哭的人,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神像。
連星茗聞之訝異,道:“好荒唐!”
怎能說另一個大活人沒有生命?這實在是……實屬莫名其妙。
他伸手掐了下傅寄秋的胳膊,問:“疼嗎?”
連星茗這點力氣,對於一個修士來說就跟小貓爪子撓撓一般,根本沒感覺。
傅寄秋搖頭說:“不疼。”
“……”
連星茗抬眸,黑眸幽幽看著傅寄秋。
傅寄秋回過神,改口:“疼。”
“你看,你疼的話,就說明你有生命啊。是那些人不懂所以瞎說,也不知道是誰先傳的,若是揪出來這等長舌之人,定要嚴懲不貸!”連星茗笑著踮腳拍了拍傅寄秋的肩膀,此時正是春光好時節,清晨的雲霧從陽光間隙中飄揚過,那絲絲縷縷的燦漫陽光落在了他的眼睫上,像鍍上一層金光,讓人忍不住想去輕輕觸一觸他的睫毛。
“……”
傅寄秋愣愣盯著他睫上的微光,耳垂漲熱滾燙,突然緩慢爬上一絲紅意。
原來他……也是有生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