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寄秋道:“仙長正在閉門調養生息。”
連星茗:“……”
他轉頭求助看向白羿。
白羿擋著半張臉,眉飛色舞衝他作出口型:“哭!”
連星茗的眼淚瞬間淌下來,身形向凳子上一歪倒,掩著麵我見猶憐哭啼道:“可我不想修仙啊嗚嗚嗚……”
他倒是坐下來了,傅寄秋反倒“唰”一下子站起身,像心神震動慌亂了陣腳。
蒼勁有力的手掌探出,卻凝在半空中。
傅寄秋轉麵看向白羿,似在求助。
白羿:“……”
白羿再一次作出口型:“安慰啊!”
傅寄秋十分不熟練地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連星茗的肩膀,低聲:“彆……彆哭了……”
連星茗從掌心中抬起臉頰,一雙桃花眼紅彤彤的,委屈道:“那你能不能帶我去?”
傅寄秋喉結上下動了動,出聲清雅:“……不能。”
白羿在後方手舞足蹈指揮,作出口型:“一哭一鬨!鬨
() !”
連星茗接到指令,小心翼翼伸出手,兩隻手攥住傅寄秋的袖擺搖了搖,一張漂亮的臉頰糊的跟小花貓似的,越哭越大聲:“我連衣服都不會自己穿!我去了你能幫我穿衣服嗎?你不能!我剛剛還拿了兩塊銅板給你買馬奶糖糕,最後我要是真去了蓬萊,你欠我兩塊銅板嗚嗚嗚嗚!”
上麵半晌都沒有聲音,隻要手下的這雙袖擺,僵住一動不動,連星茗麵上假哭,心裡卻越來越著急。一哭一鬨三上吊,他總不能在這酒樓裡尋根梁上吊吧?
那就直接省去“上吊”這個步驟,使出他的拿手絕活——抱上去撒嬌。
連星茗剛要站起身抱上去,傅寄秋就鬆口,歎氣道:“彆哭,我帶你去。”
連星茗:“!!!”
這位小師孫耳根子太軟了,人真好!
他興奮看向白羿,白羿衝他嬉笑豎起大拇指。
像是在說:還得是你啊。
***
回到皇宮。
連星茗一路上都在誇傅寄秋,說他這裡好,說他那裡好,還叮囑他回到蓬萊仙島後不要將彆人的孤立放在心上。若實在感覺孤獨,可以找他皇姐聊天,他皇姐可會開導人啦。
激動之情溢出言表。
傅寄秋眼睫微動,轉眸低聲問道:“你以後會來蓬萊仙島看望你姐姐嗎?”
連星茗高興道:“當然啦!我和我皇姐一起長大,從來沒有分開過。我都想好了,在我繼承皇位之前,我大概每半年就去一次吧,到時候我帶點馬奶糖糕分給你吃。”
傅寄秋足下微頓。
“你……也會來看我?”
連星茗道:“我既然都去了蓬萊仙島,為什麼不去看看你。”說著他就一蹦一蹦向前跑,經過長廊時又急轉身眉眼彎彎笑道:“你和皇姐日後會容顏永駐,我才不想那樣呢。我要自然老去,待到七老八十走不動路之時,你倆要摻著我走,要敬老,行嗎?”
傅寄秋彎了下唇。
隻在鬥笠在時,他才會露出一些表情。
“好,屆時我摻著你走。”他說。
連星茗一邊倒退一邊笑,雙手背在身後,絮絮叨叨念:“昨天白日我真不是故意笑你的。原本你雙手纏著繃帶,模樣是有些滑稽,但還不至於讓我在那樣的場合笑出聲來。你當時將雙手背到了身後,就像這樣——太可愛了哈哈哈!”
傅寄秋耳垂鮮紅欲滴血,聲音依舊清寒,卻多了絲溫度,暗惱:“一月後便能揭開。”
談話間,他們走到了閣樓下。
連星茗原本還有些擔憂,想著能不能直接進去,但側麵的駐守修士對他一人視而不見,他便放下心來,一路跟隨傅寄秋上了三樓。
樓閣安靜,腳步聲如空穀回響。
敲門。
連星茗在蓬萊仙島的仙長麵前不敢造次,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便繃住麵額,嚴肅起來。其內是一位背對著門翻典籍的老者,鶴發灰蒙蒙,身上的仙袍一塵不染。
是仙長,若連星茗沒有記錯的話,這一任的仙長仙號為“裕和仙尊”。
裕和並沒有回頭。
傅寄秋上前行禮道:“師父。”
“何事?”
傅寄秋道:“搖光求見。”
裕和身形微頓了下,這才合上書頁,彎唇回頭看過來,目光如炬。
這道視線明明慈眉善目,但投射過來的時候,仿佛又能化作實質性的光,伴著一種讓人微微窒息的凝滯感,重重壓在了肩頭。
連星茗忙上前,他有些緊張。
係統在他腦子裡逼逼賴賴:[你以後可是要當皇帝的人,緊張什麼?彆緊張,你就把他當做麵試考官,然後你就擺爛。]
連星茗更緊張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抬眸時也算是麵色沉著冷靜,有理有據說出了自己的訴求與理想,以及皇姐才是那個更適合修仙、也更想修仙的人。在他說話的時候,裕和微笑著點頭,並未打斷。
連星茗愈加有信心,覺得此事能成。
最後他一句總結:“仙長,承蒙厚愛,搖光實在不喜彈琴,更無緣修仙。此次錯過仙緣,是搖光成不了大器,配不上當您的徒弟。”
裕和沉吟片刻,含笑點頭。
“好。”
連星茗愣了一下,驚訝抬頭。
這、這就可以了嗎?
他幾乎按耐不住唇邊即將溢出來的笑容,心中大喜道:“多謝仙長體諒!我這就去將此事告知皇姐,想必她也會很開心。那搖光就不繼續叨擾仙長了。”他恭恭敬敬拱手鞠躬,為表尊敬與感激,用的還是仙門的禮儀。
轉身向外走。
途徑傅寄秋時,他輕輕眨眼,揚唇悄悄在袖子下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
傅寄秋微愣,抿唇偏頭笑。
他們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買馬奶糖糕用的兩枚銅板,甚至還是從賭桌上順來的。
連星茗這是在感謝他。
傅寄秋剛要不著痕跡回應,側麵掠出一縷微光,精準打在了連星茗的後脖頸上。連星茗身形一下子軟倒,傅寄秋微愣上前接住,停頓好幾秒鐘後才猶疑看向裕和:“……師父?”
裕和依舊是一副慈眉善目的麵孔。
聲音卻宛若大道無情。
他含笑問:“是搖光求你帶他來的?”
傅寄秋:“……”
裕和道:“搖光這個孩子天賦雖高,性情卻三心一意、口腹蜜劍。許是成長環境汙染了他,日後入蓬萊,你要以身作則教他改正。”
傅寄秋眉頭緊皺,小心翼翼將連星茗放好,起身拱手道:“師父,弟子認為,既然搖光無心仙緣,那便不可強求……”
裕和開口:“你為何在替他求情?”
傅寄秋唇瓣動了動,道:“弟子……並無。”
裕和道:“搖光雖是你未來的小師弟,卻與蓬萊其他門生並無不同。你不必格外厚待,也不可故意冷遇,三千門生對於你
來說,應當都要一視同仁。若今日換作旁人,你可還會求情。”
傅寄秋:“……”
“搖光與崇寧一人,眉間皆有孤星煞意,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之輩。一人陽壽均短暫,既然要渡一人成活,自然要擇天賦更高者。”
裕和微微一揚手,室內就有一道柔軟卻不可抗拒的風,將傅寄秋與連星茗一並吹出門外。“啪”一聲大門緊閉,裡麵傳來慈祥的語調:“也不必再停留佛狸。現下,便啟程吧。”
蓬萊仙島說要啟程,那便是當即要收拾行李立馬踏上返程的。雷厲風行,速度快到佛狸皇與皇後都來不及收拾連星茗的行李,隻能堪堪挑揀了些隨身衣物讓人帶上。
連玥緊趕慢趕,才在眾人即將禦劍而起時攔住了傅寄秋,她命侍女抬上箱子,眼眶通紅不舍道:“少仙長請將此物帶上,這是星星從小到大日日擦洗的戰甲,若房中無它,他夜間可能都會睡不著覺。還有——這是他種的小盆栽。是他與白羿小侯爺一起種下的,若是無它,星星定也是要鬨的。”傅寄秋一一將其納入儲物戒。
他還抱著連星茗。
連玥揉了揉眼眶,輕輕摸了摸沉睡不醒的連星茗,指尖不舍揉了揉。
她肅然行禮道:“此一去,他便塵緣儘斷,往後的路家裡人不能再陪他一起走了。還請少仙長照顧好我家星星。”
傅寄秋避開她的禮,頷首道:“自然。”
一行人禦劍而起,連玥在皇城下追出數步,仰頭癡癡看著各色劍光從天際一去不返,最後遲緩停下了腳步,抿唇揉了揉通紅的眼眶。
再轉身之際,仙夢破碎。
她是佛狸長公主,也是連星茗的長姐,弟弟無法完成的願望,日後就由她這個長姐代勞吧。
連星茗是在半路上醒的。
腳下懸空,呼嘯的風從耳邊刮過,從上往下看,地貌變得不再熟悉。也許他已經到了大燕境內,又也許已經到了漠北。他定定看了許久,轉麵攀上傅寄秋的脖頸,恨恨一口咬下。
傅寄秋悶哼一聲,撤開一隻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聲音低沉道:“對不起。”
“你欠我兩塊銅板。”
連星茗含糊不清說完,將臉深深藏進了傅寄秋的脖頸處,呼吸都帶著刺骨寒意,沒一會兒後者那塊的衣衫就濕了大片。
***
被障氣汙染第一層,是身臨其境。
裴子燁聽不見係統的聲音,也聽不見連星茗心裡在想什麼。可他能如同身臨其境一般,感知到後者的情緒波動。
他一直以為連星茗是自己想修仙的——畢竟這個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練琴練到十指慘不忍睹,連拿東西都是個大問題。
連星茗從來沒有和他說過這些。
也從未提及連玥、白羿等人。
他也一直以為連星茗與傅寄秋隻是普通的師兄弟關係,若真論及什麼,那也隻能是傅寄秋包藏某種不可為外人道也的心思。
甚至就連裴子燁對燕王妃提及
此人時,都是自傲慶幸說:“我先來,他後到。”
可是就在剛剛,連星茗恨恨咬下那一口,傅寄秋反倒伸手揉了揉這人的腦袋時。
裴子燁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莫大懷疑。
——真的是他先來嗎?
他沉浸在幻象當中,能夠清晰感知到連星茗時而欣喜、時而低落。這些對於他來說是極其陌生的連星茗,他認識後者的時候,都已經是好幾年之後了,那個時候的連星茗,叫做連搖光。
不會將軟弱外露,也不會真的哭出來。他一直都是笑麵迎人,對於裴子燁時不時的抽風,也都是寬宏一笑揭過,並不與他計較。
惶惶然間,裴子燁突然想起來一件被他深埋在記憶深處,不敢輕易回憶起的事情。
大約在最後一次送藥之時,他看見連星茗臉上有個鮮紅的巴掌印,背上也有許多師門罰打的棍痕。在他進屋之時,連星茗趴在床上,眼眶還是哭紅過的,將腦袋埋在自己的手臂中。
抬起頭來。
麵向他時卻又是一張仿佛不在意的笑臉。
旋即微笑著、審視著,對他說:
我要你以五十萬精兵為聘。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時的裴子燁尚且年幼,隻覺得天都快要塌下來了,腦中心中全都是心悅之人並不喜歡他這一件事。可時隔多年回想起來,他才懵懂憶起在連星茗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眉宇微顫眼眶通紅,一雙從前含笑的晶亮瞳孔浸滿了喧囂與崩潰,仿佛隨時都會在他麵前破碎掉。
裴子燁從未像現在這樣焦急過,焦急地想要知曉連星茗當時到底在麵對著什麼,想知道自己那些年究竟錯過了什麼。
可他冥冥之中又惶恐,害怕繼續看。
他怕。
他怕連星茗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喜歡上傅寄秋了。他怕是兩國聯姻的婚約斬斷了這兩人之間的情緣,他最怕的是——
他裴子燁,才是後來的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