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要隨軍出征?
連星茗抿唇,許久都沒有說話。
連玥觀察著他的表情,心底有些惴惴不安,道:“星星,你會覺得皇姐不自量力嗎?女子參戰,多半讓人詬病。”
連星茗深吸一口氣,道:“怎可能,女子參戰讓人詬病,那是因為人們根本就沒有給你們施展的餘地。不說其他,那漠北最驍勇善戰的將軍,不也是位女子?她能行,你定也能行。皇姐從小便聰慧,論起熟讀兵書,你的見解要比我精到許多。而今國危披上戎裝,何人要詬病?在嘲諷你之前,倒不如先看看自己能否舍下安生日子,冒險奔赴前線。”
連玥這才長舒一口氣,溫柔笑道:“有星星的支持,皇姐也能稍稍安心。你可知道前些陣子的洞台堡之戰?”
連星茗搖頭:“我被禁足了,不知道。”
連玥彎唇道:“漠北自西南方向繞行,預備攻陷洞台堡,威武大將軍駐守洞台堡。守城數日,老將軍一直與我有書信往來,商議對策。”
守城數日……
這四個字連星茗實在是太熟悉啦,有種聽之便覺驚憂、膽顫的錯覺。
這七年來,佛狸一直在守城。
卻節節敗退。
直至今日已經痛失小半國土。
“這座城守不住了”、“某位少將軍英勇就義”、“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幾乎成為佛狸的家常便飯,時常從各個蓬萊仙島弟子們的口中說出,大家雖然都避著連星茗談論戰事,唯恐讓其憂慮。可連星茗多多少少還是聽聞過。
在他的刻板印象中,“守城數日”的下一句話,就應該是——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他艱澀動了動唇,聲音悶在喉嚨裡。
“然後呢?”
連玥笑意加深,道:“漠北圍城半月有餘,最終耗儘糧草,收兵下西南。老將軍趁敵疲憊,速速帶領兵馬追擊,你猜結果如何?”
“……如何?”連星茗緩慢眨了下眼睛,他甚至都能感覺到咽部的血管在緊張跳動。
連玥道:“捷報頻傳!”
連星茗愣愣張了張嘴巴,“贏了?”
連玥:“贏了!”
“真的贏了?”連星茗足足停頓了十幾秒鐘,才猛地回過神來,他一下子興奮從淺海中站起身,帶起潮濕的海水。連日渾渾噩噩的大腦仿佛霎時間變得非常清醒,恢複應有的元氣。
他跑到傅寄秋麵前,大笑強調道:“師兄,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傅寄秋隔著鎖鏈看著他,點頭:“贏了。”
連星茗:“你不笑嗎?!”
傅寄秋這才彎了彎唇,笑容清雅正準備要說話,連星茗卻已經興高采烈猛地調頭跑回連玥麵前,“皇姐可參與布兵追擊的計策?快快快!快給我講講你們是如何追擊的?我想聽!”
若是讓蓬萊仙島其他門生見到連星茗這種模樣,必定會驚訝到瞪大眼睛——他們的這位小師祖練琴
的時候總是一幅死氣沉沉的模樣,即便琴音得到數位長輩的讚不絕口,他也是一下課就立即收起法琴,絕不在長輩麵前多表現一下。
可是到了談論排兵布陣時,他能從巨大的金色鎖鏈這頭跑到那頭,空曠的寒岩窟中隻有他一人在上躥下跳,就是為了能夠找一個更好與連玥說上話的角度。
連玥無奈笑道:“快停下!你踢起來的海水都濺到少仙長的身上去了。”
連星茗眼睛亮起:“究竟如何贏的?”
連玥道:“大燕援兵五十萬,已穿越洋江來到佛狸,補給的糧草也已到。從前我國隻擅采礦、貿易,實乃土地肥沃的礦泉之源,兵力並不強盛,而今得同盟國助力,才能夠反敗為勝。”
連星茗:“……”
連玥疑惑問:“怎麼了?”
連星茗驚詫道:“大燕還真送來了五十萬精兵啊?”
連玥道:“說起這個我還沒有問你,你是如何說服燕王妃與燕王的。”
連星茗心虛,含糊道:“就,就,我也沒說什麼。”生怕皇姐追問,他連忙轉移話題道:“父皇母後同意皇姐隨軍出征嗎?”
連玥抿唇笑道:“求了很久他們才同意。母後說巾幗不讓須眉,若是能勝下幾場,也能流芳千古,總比和親後死得悄無聲息、毫無意義要好。”
連星茗深以為然,大笑讚同點頭道:“皇姐有此等想法自然極好!現今戰事吃緊,若我未曾修仙,我寧可戰死沙場也不要龜縮於皇城之中等死。至少努力過、嘗試過。”
連玥也笑了,雖沒有連星茗笑得那般放肆,卻也比平日裡的閨閣公主生動許多,她道:“比和親好。皇姐的一生之願便是能夠修仙,若不能修仙,那麼皇姐的願望就是能夠嫁在佛狸,死後入皇陵。現在想想,若能夠為國捐軀、為國爭光,死後榮譽葬入皇陵,豈不是更美滿?”
連星茗本在開懷大笑,聽見這番話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收斂笑意欲言又止。
連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了,歎口氣摸了摸他的頭,柔和笑道:“星星要答應皇姐,無論皇姐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參戰。”
連星茗抿了抿唇。
以往若姐弟二人意見相左,往往都是連玥包容大度謙讓連星茗,見到連星茗笑了,她便也覺得歡喜,一些小細節讓一讓弟弟也無妨。可這一次,連玥卻尤其堅定,眸光定定看著連星茗道:“星星,你要認真地向我保證。”
連星茗不正麵回答,道:“若當年去修仙的人是皇姐,我則是去參戰。我馬上要戰死了,皇姐會袖手旁觀嗎?”
“……”
連玥本來在替他整理鬢角碎發,聞言輕輕拍了下他的額頭,失笑道:“就你歪理多。”
連星茗哈哈道:“你看,你自己都不能袖手旁觀,我怎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出事。”
連玥想了想,道:“至少不能參戰。”
連星茗其實也知道這一點還蠻嚴肅,皇姐多次不放心地提醒他,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未被世人發現他秘密參戰實屬僥幸,再來一次可就不一定了,佛狸必定會被推到風口浪尖處。且修仙者參戰的確對國民有更大的衝擊,隻是輕輕揮一揮手都能夠掃倒大片兵馬,屆時戰爭的死傷人數恐會增多千百倍不止。
連星茗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雖心中無力又苦澀,卻還是抬眸道:“皇姐放心。我發誓,我絕不參戰。()”
他羨慕抬起指尖摸了摸連玥肩頭的黑金色戰甲,這原本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戰甲,從小便幻想有一日要身披戎裝,所向披靡。
那數十年的期盼歲月,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最後竟然是連玥穿上這身戰甲。
他來修仙,連玥保家衛國。
這世上之事,還真是命運慣會作踐人。
連玥握住了他的手,溫柔笑道:星星的夙願,日後便交給皇姐來替你完成吧。?()?[()”
她離去之前,衝連星茗雙手合攏躬身一拜,兩側拇指內扣,行的是仙門的禮儀。
抬眸笑道:“七年前是星星先恭賀皇姐,實在不合禮數。今日,便由皇姐先恭賀星星求仙問道——成仙成神,蔭庇王朝長延。”
連星茗瞬間就回憶起來。
七年前,蓬萊仙島選仙那一日,他們二人登上摘星閣,向著綿延萬裡的大好江山高喊出對方努力了半生的追求。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眼眶酸脹彎起唇角,掀起仙袍前段俯身跪地,鄭重行下了皇宮的禮儀。
“那星星便在此恭候皇姐凱旋,保家衛國,護佑萬民安危!”
“承你吉言,百戰不殆。”
連玥後日便要啟程,不便久留。她衝連星茗笑著輕眨眼,揚了揚手中的一片玉簡,便步出。
連星茗一開始不知道那片玉簡是什麼,直到傅寄秋又給了他一片一模一樣的玉簡。
裡麵傳出了連玥溫柔的聲音。
***
一開始,連星茗整日焦慮。
明明是皇姐隨軍出征,連星茗卻夜晚白日都睜大眼睛瞪著玉簡,有時候開口前都擔心打擾到皇姐與老將軍們討論戰術。隻有在連玥主動找他時,連星茗才敢多說幾句話。
“勝了!我們奪回了樊磐郡。”
用係統的話來說,連星茗好像從一個鬱鬱寡歡的垂死之人,突然間變得生機十足。
他時而大笑,時而同連玥暢快聊軍事。
他對於外界所有的認知,都是從這一片小小玉簡中得來。有時候連玥兩三日都不曾聯係他,有時候兩人交談時,對麵背景音嘈雜錯亂。
連星茗一邊為皇姐擔憂,一邊又發自內心感到驕傲和自豪——他的皇姐巾幗不讓須眉!
一戰勝。
二戰勝。
又勝,乘勝追擊。
捷報頻頻傳來,舉國愁雲慘淡一洗而空。
透過傅寄秋的口中,連星茗得知外界都在盛讚連玥足智多謀,細心耐心,最善於利用最少的人數擊敗最多的敵兵。若是易守難攻之地,她定能守住,
() 若是易攻難守之地,她也不戀戰,竭力保下兵馬,後遷難民。
若勝,她也並不苛待俘虜,而是特地厚待不隨意殺生,此舉能夠讓漠北的許多士兵到山窮水儘的地步時,不拚死一搏以命換命。
僅僅數月,戰無不勝。
世人皆知佛狸的長公主聰慧善良,她到了哪兒,仿佛希望的種子便能傳播到哪兒。
“我希望我們可以公平取勝。”連玥溫柔的聲音從玉簡中傳出,含著笑:“但也不避諱使用一些小小的伎倆。”
連星茗失笑:“譬如?”
連玥道:“譬如隻傳勝仗不傳敗仗,隻傳美名不傳庸名,敵軍聽到崇寧長公主來了……”
“便會聞風喪膽,還未戰便早早心生頹勢!”連星茗哈哈大笑出聲,道:“皇姐百戰百勝,必定後世流芳。我反正活得久,千百年後若能聽見有人誇皇姐,我便要上去也跟著吹噓一番。”
話音落下,玉簡對麵傳來水聲。
連星茗還以為是自己附近的淺海,細聽才發覺這水聲滾滾浪濤東逝水,奔流不息,湍急不止。這不是海水,這是江水啊。
他疑惑:“你們現在到哪兒了?”
“連雲城。”連玥答。
連星茗靜了,心尖微微刺痛一瞬。
連雲城,白羿的戰死之地。
直到今日,白羿尚且不能全屍還鄉,這就像是一根深紮與心底的刺,日日夜夜讓他寢食難安。
連玥的聲音也低落了許多,道:“連雲城是邊關要地,前通後達,被漠北奪取之後,我方運輸糧草都得繞一個大圈子。今日眾多將領商議之後,決定抽調七萬精兵,洗刷曾經的血恥。”
連星茗抿唇:“你也要去?”
“我坐鎮後方。”
連玥隨軍出征,一直都是軍師一類的角色,絕不能親身上陣。因她不僅僅是連玥,她還是崇寧長公主,是眾多士兵心中的信念,若她倒在哪場戰役中,對國民與軍隊的打擊可想而知。
見連星茗久久沒有說話,連玥開口安撫:“星星不必為皇姐擔憂。連雲城易攻難守,漠北駐守連雲城的將士隻有區區兩千人,十分輕敵。我等抽調七萬兵馬,勢要殊死一戰,還我佛狸國土,寸寸不容割讓。此次任務不重。”
甚至可以說是“輕”。
七萬人打兩千人,用係統的話來說,那就是:[你姐閉著眼睛打都能拿下連雲城。]
連星茗便也放下心來。
當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戰事大捷,流離失所的難民們俱歡顏,國家繁榮昌盛,黑金國旗升至最高點。崇寧長公主一身霞狀立在摘星閣,圓日初生,燦漫的金光鋪撒在台階上,登過漫長的階梯,長公主回眸一笑,向他輕輕伸出了手——
邀約共登摘星樓,重談當年的雄心壯誌。
醒來後。
寒岩窟冷清寂寥,玉簡從那一日開始,便徹徹底底無了消息,再未亮起過。
頭三日,連星
茗還尚且平靜,到第四日時,他便有些坐不住了,在淺海中焦躁地來回走,直至渾身透濕才恍然回神,坐到石台上靜候。
第七日。
玉簡顫顫巍巍,在連星茗驚愕難當的注視之下,“哢擦”一聲碎成數塊。
“……”夜深,驚雷劈響。
連星茗被這雷聲駭得一震,閃電的紫光照亮寒岩窟,他“唰”一下子站起身,疾走數步踏過淺海冰涼的水,跑到金色鎖鏈附近。
抬指,靈力剛從指尖掠出,便立即在空中調轉了個彎道,絕大多數霎時反擊撲麵!
連星茗騰空而起,摔到水裡才反應過來,狼狽爬起身一看。
地麵亮起一個巨大的、古樸的法陣。
明明浸入冰冷的淺海海水當中,他卻不受控製地渾身發燙,抬指時仿若身處炙熱的岩漿之中。一種莫大的心慌感籠罩在頭頂,他恨恨一咬牙,再一次抬手甩出一道靈力。
果不其然大半反噬自身。
隻有一小半擊打在巨大金鎖之上,因他奮力反抗的緣故,陣法與法器皆被激活,地麵迅速升騰而起一個半透明的牢固結界,罩住了他。
他被靈力反衝到五臟六腑都在翻湧,彎腰想要嘔吐,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數次靈力暴擊之後。
到後來,他幾乎一看見那枚金鎖就控製不住地轉過頭,胃部痙攣,生理性乾嘔。
連星茗臉色慘白看向四周,又踉蹌衝回石台,拾起玉簡碎片。
四下無筆。
他索性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寫下求救之文,又轉回頭擊出過半靈力,到最後重傷渾身染血,才拚命將那金色巨鎖擊開一角,用最後的靈力送出那封求救書簡。
他知道大燕皇宮在哪兒。
“去找燕王。”玉簡聞聲而動,化為一縷微光直指天際,“去找裴子燁救人。”
他驚慌無助,不知道現在該找誰幫忙了。
隻能求救於同盟國。
可燕王遠在大燕,即便想派兵支援連玥,也有心無力。他隻能在心中祈禱那玉簡能夠快些、更快些,儘快送到燕王的手中,讓燕王告知裴子燁此事。過後的一日,連星茗才後知後覺發現不對勁,這幾日無任何人來寒岩窟探望他。
以往傅寄秋每隔一日都要來。
他們為什麼不來了?
是不是師父下達了命令?
師父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下達命令,不允許外界與他接觸——是不是皇姐出事了?!
他控製不住地胡思亂想,每每靈府吸納入小半靈力,他便儘數灌出擊打金鎖。飛濺而起的海水之中,金鎖紋絲不動,他的靈府、丹田卻損傷慘重,到最後就連呼吸時鼻腔都充斥血腥味。
裴子燁會來得及去嗎?裴子燁會不會不去救皇姐,裴子燁若得知他的求救,定會去!
第二天天明時,寒岩窟依舊靈力暴走,連星茗跪在淺海當中,靈府內空空如也,他隻能紅著眼眶用手指去掰那道巍然不動的金鎖。前方
響起沉重、急促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