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
連星茗眼簾微抬起注視著他額間的紅紋,是束縛咒,許久後才出聲:“師兄,你以後不要再管我了,不然隻會一直被連累。我是死是活,都有命數。他日我若死了,也是我心中所願,你也不要來救我。”
傅寄秋呼吸都停滯住,抬起手掌攥住連星茗的衣袖,聲音放得更輕,似帶著些祈求的意味,道:“我不懼怕受罰。”
連星茗抽出衣袖,轉而側躺著身背對他,道:“你們現在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眼色,像是怕我會想不開。我不會想不開,大仇未報,我至少也得手刃仇敵才會跟家人一起走。”
傅寄秋道:“我陪你一起。”
“你是少仙長,你有更需要你的地方。”連星茗這才轉頭看他,卻看見傅寄秋麵色慘然,眼眶浮著紅暈。他頓了頓,眼眶也紅了,道:“師兄,你能不能叫我一聲星星。”
“……星星。”
“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傅寄秋便將他被子蓋好,褪去黑靴上床,隔著被褥抱住他,抱得很緊,像怕他會悄悄在眼底消失。劍修的體溫自然是炙熱的、滾燙的,隔著一床被褥,這暖熱也源源不斷傳過來。
七年前,傅寄秋隻比他高出一線,而今已比他高出許多,整個人骨架身形都比他大出一圈。隔著被褥,那隻有力的胳膊環住他的腰肢,將他向上提起,他的後脖頸便緊貼著傅寄秋的肩。
他掩麵,忍不住低聲啜泣。
傅寄秋將他摟得更緊,像是要將他深深按入骨髓中,瞳孔劃過一絲痛色。
又過了幾日,待連星茗身體養好些,虧損的靈府重新充斥有靈力,寒荷師叔才來到他的彆院,帶著他去麵見裕和仙長。
上一次受罰時是秘密參戰,此事知曉的人並不多,因此當時在場的人也不多。可這一次是禁足期間私自出逃,而今裕和仙府聚集有數位儀態威嚴的長輩,大有三堂會審之勢。
連星茗端正跪下,第一句話是弟子知錯,無論什麼罰弟子都能受下。
第二句話是:“弟子要向蓬萊仙島告發,漠北有修仙者不顧仙門百家定下的規矩,秘密參戰!”
仙府中一片嘩然。
各位仙尊來此地之前,並未想到會聽到這麼一句話。裕和並未當場斥責,想了想溫和問:“你為何會這樣認為?”
連星茗多日如一潭死水的心,猛地泛起波濤,他眼眶通紅抬頭道:“弟子有錯,弟子不顧規定,在佛狸皇宮設下了防禦結界。此為中階法陣,非修仙者無法將其破開,漠北大軍卻如入無人之境,破開結界圍城攻陷皇宮。請蓬萊數位仙尊找出此等破壞規定之人,按規處置——因搖光最先破規,搖光自請死罪,還請師父找出此人後,令其與我同罪!”
眾多仙尊麵麵相覷,有人說:“小搖光,你這不算秘密參戰,設下防禦結界隻能是乾涉國運,罪不至死。破開你的防禦結界也隻是在撥亂反正,即便抓住此人,也隻是將你二人送往梵音寺,由梵音寺來處置,你們都罪不至死。”
連星茗支起腰杆,眼眶更紅高聲道:“還有連雲城之戰!我皇姐帶領七萬兵馬深入連雲城,城中隻有漠北兩千士兵駐守。城門關上去後便再也沒有打開,其內有硬木撞擊過的痕跡——凡人無力撞開城門,定有修仙者參戰!將七萬人在城中活活燒死,另一波人聲東擊西攻陷皇城,這足夠算得上參戰了吧?”
“……”上麵安靜了。
眾人小聲竊竊私語,都無法武斷下定奪,最後皆看向了裕和仙長。
裕和問:“你可有證據?”
連星茗啞然抬頭:“什麼?”
裕和道:“你說你在皇城處設下防禦結界,那處可還有陣法殘留的痕跡。若有,我便派人去審查一番,將破開你結界的人尋到。屆時你二人均會被送往梵音寺,等待佛門判處。”
連星茗沉默了。
當日他在皇城時看得很清楚,皇城周圍八角都是陣眼,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想必那違規參戰之人也不想被抓住。
裕和又問,“連雲城的城門打不開?為何我聽說你已為那些士兵收屍。”
“它後來打開了——原本城門是打不開的!”
“你可有證據。”
“……”
“你是親眼所見城門打不開,還是道聽途說?”裕和看著他,語氣溫和道:“搖光,你身在局中,思維與意念都深受影響。可仙門做事不能隻聽你的一麵之詞,要講證據。”
“我們又怎知你是不是在撒謊,假稱自己曾經設下過防禦結界,蓄意構陷他人。”
連星茗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道:“我與所有修仙者都無仇無怨,為何要構陷他人?”
裕和溫和笑道:“我們又怎知,你此時是否在撒謊,你是否真的與所有修仙者都無仇無怨。”
連星茗看著他臉上仙風道骨的笑意,隻覺得蒼天塌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四麵開窗透進來的陽光,都昏暗無比。他氣血翻湧,深吸一口氣道:“我佛狸與漠北雖已交戰七年,但在七年之前便已經偶有摩擦。有時佛狸勝,有時漠北勝,自佛狸與大燕簽署盟約之後,漠北更是忌憚到半年未有進犯——它為何會突然挑釁挑起戰爭?它不再忌憚,開戰後更是百戰百勝,佛狸從未勝過——這根本就不合常理啊!”
裕和還是那句話,“你的意思是漠北早就有修仙者參戰?你可有證據。”
[你師父不信你,多說無益。]
係統道:[我這邊能查到一點點,漠北應該在七年前就已經有修仙者秘密參戰了,在控製戰局,他們做得很隱蔽,若非我以外力介入,也是查不到的。你知道監控是什麼意思嗎?——這證據又隻能給你看,給不了其他人看。]
連星茗緊緊咬住下唇,喉口腥甜。
他原本的想法是自請罪,按照仙門的方式去評判違規者。若漠北當真早已經破壞規定,那如今的戰局傾倒,必定會被仙門百家插手。
簡單來說,就是對方不做人,他得做人,他要將這些人交給仙規處置。
可防禦陣法之事,所有痕跡都被清理掉,唯一看見他設下陣法的人又是他的皇弟連曙,連曙年齡尚小,又身為佛狸皇子,證詞並不會被蓬萊仙島取信。
連雲城城門緊閉之事,他更沒有證據,所有知曉城門打不開的都是凡人,即便凡人證詞可信,城門上毫無痕跡,也無物證。
至於這七年戰局,更像是一場天大的笑話!他七年都礙於修仙者的身份,被迫對母國袖手旁觀,而今才發覺漠北皇室早就先他一步破壞了規定。即便他現在死諫讓蓬萊仙島去查,也不一定能查得出來,退後一萬步來說,即便能查出來,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情了。
一個月?兩個月?
還是一年?十年?
他等不及!
他連一天都等不及了!
父母姐姐死狀如此淒慘,皇室宗親皆被屠戮,佛狸的子民食不果腹、馬革裹屍。國破怎敢笑開顏,他這個佛狸的皇子,睜開眼睛便仿佛看見皇城懸屍,閉上眼睛,是緊閉的青銅城門。
渾身上下的骨頭都恨到要被靈脈中亂竄的靈力崩裂,氣得他下唇直打哆嗦。
他恨不得——恨不得——
連星茗麵無表情叩拜下去,道:“師父教訓得是,許是搖光想得太多。”
裕和點頭道:“你既然已經想通,那我就不同你多說此事了。往後不要與少仙長多接觸,自你們認識以來,他變化許多。”
連星茗:“……”
裕和道:“少仙長日後必定會高高坐在神壇上,他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符號,不能有偏頗。”連星茗瞳孔微縮,曾經蓬萊仙島來佛狸選仙之事,他和白羿請傅寄秋到酒樓玩了一趟。
當時傅寄秋說過。
蓬萊仙島的小輩們都說傅寄秋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符號,他和白羿聞之震驚,白羿還大叫說是哪個小人在背後傳這些,定有起頭之人!
連星茗萬萬沒有想到,這句話,追根溯源,竟然會追溯到師父的身上。
裕和目光平和看著他,道:“你要將方才那句話刻入心中,與少仙長保持距離。”
連星茗道:“搖光牢記。”
眾多仙尊又開始談論起他此次禁足期間私自出逃,該當何罪。因從前並未有過先例,大家很是討論了一段時間,有人為他求情,也有人顧忌他國破,不想罰得太重。約莫半刻鐘後,才討論出一個結果——依舊是禁足寒岩窟。
連星茗領罰,並未多說什麼。
臨走之前,他在門檻前頓住腳步,回過頭時臉龐被房梁的暗影籠罩,隻有一雙眼泛著紅。
“若我能找得到證據呢?”
裕和的身形在光裡,仙袍邊緣泛著粼粼微光,他笑道:“你若能夠找到證據,自然便是要將秘密參戰之人均送至梵音寺。而破壞規定的漠北,也會受到它應該有的懲罰。”
連星茗彎唇,瞳孔晦暗緩慢浮現戾氣。
“這可是師父說的。”
出仙府後。
係統擔憂問:[你又被罰禁足寒岩窟了,這次禁足還不知道要多久,連曙交給誰照顧啊。]
[我為何要聽!!]
連星茗行走間衣袍烈烈生風,幾乎是衝進了放置弟子命牌的地方,他與看管的蓬萊弟子相熟,互相都不想交手,對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他取走命牌。他還從閣樓中搜刮走數瓶靈丹,都是些段時間內能暴增修為的藥物,代價是留下沉屙頑疾,讓他日後修為都難以寸進。
最後,他回到屋中取走了五把法琴,又抱起連曙,一路直行到海灘上。
後方有劍光追來。
連星茗並未回頭,單掌懸在空中,法琴若隱若現於指尖之下。連曙拽了拽他的頭發,膽怯軟聲道:“皇兄,是你對麵住的那個哥哥。這幾日都是他找吃食給我,你能不能不要和他吵架。”
連星茗這才回頭。
傅寄秋降在濕黑的沙灘上,白袍卻像高山雪般一塵不染,清雅絕塵。
聲音發緊:“你要去哪兒?”
連星茗道:“心存死誌,赴死如歸。”
他眼前皆是心魔特有的黑氣,周身都被黑氣籠罩,叫他看不清近處的人。殊不知傅寄秋的眼中也儘是心魔黑氣,他們各有各的心魔,卻都在喧囂中艱難保持最後的清醒,眼眶通紅對視。
傅寄秋上前一步,剛要開口說話,連星茗卻已經咬緊牙關轉過頭,乘坐出行法器一騎絕塵。傅寄秋麵色微變想要跟上去,卻隻禦劍飛出千米,就被蓬萊的束縛咒猛地扯了回去。
數日後,夜半三更。
漠北皇宮,一道破天金光猝然蓋下,聲勢浩大,將整座漠北皇宮圈禁在其中。
若甕中捉鱉般戾氣翻湧。
皇城中人皆被這張狂至極的聲響吵醒,驚愕步出屋子往外看,隻看見遙遙的皇宮泛著凡人從未見過的刺目光暈。雲層中有瓊秀風骨的貌美白衣仙人踏著虛空走下,步步生輝,不禁讓人看癡。
可當他抬起手掌時,那琴音卻暴戾恣睢,若銳利劍鋒無情貫穿耳膜,誘人心生癲狂,當下就想要隨手抄起身邊的器皿砸向看見的所有人!
他們捂住耳朵,滿臉震撼披上外衫。
又十分茫然。
“發生什麼了?!”
“那是誰?”
“那是……那是琴修仙人?”
距離太遠,他們看不清,隻感覺從未如此近距離看到過仙人之姿,見之心魂震蕩。
可身處皇宮中的人卻看得無比清晰,隻見那白色的仙袍在冷風中搖曳,墨發飛揚,月光淒清映照著一雙猩紅的、滿是濃鬱恨意的桃花眼。
支離破碎。
每一座宮殿都有人倉皇披上外袍跑出來,驚愕抬頭向上看。遠處的樹蔭沙沙作響,像是一個又一個張大嘴巴的巨獸,勢要吞噬宮道上的所有人,琴音變得更加狠辣,戾曲貫穿天際。
“你是誰?”有人在下方衝他威脅大叫:“你可知仙人參戰是何等下場?!仙門百家都不會放過你這種沒有規矩,大開先河之人!”
“你若識時務,就立即停下琴音!”
回應他的,是一聲嘲弄低笑。
風在呼嘯。
地麵在震動,宮門巨響不止。
數秒之後,他似乎是笑夠了。
“漠北皇室的人聽著,我乃佛狸二皇子連搖光,今以仙人之軀參戰,罪該萬死。”
他居高臨下環顧整座皇宮,啟唇時無情漠然的聲音傳遍皇宮中的每一個角落,“讓你們偷偷留駐皇宮的修仙者出來,同我一戰,既然你們沒有道德,那就彆怪我效仿,既然大家都罪該萬死,那便同歸於儘吧!十息之內若無人出,我便要屠宮了。宮中所有活著的人——”
“今日都要和我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