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星茗失魂落魄爬起,走到國旗邊上,將其拾起輕輕拍了拍泥濘。可是國旗上染了雨水,又染了汙泥,他怎麼拍都拍不乾淨,還臟了手。
他將國旗疊好放置在地上。
四麵都是散落的兵器,他又麵無表情拾起一把彎刀,橫在脖頸上,手臂帶動手腕剛要滑動——
砰!
手腕一麻,彎刀摔落在地。
係統驚愕大叫:[你冷靜一點!]
[……]
連星茗跌坐在地,垂著眼簾沒有回應。
係統生怕他想不開,語速極快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修仙者設置下來的結界怎可能是凡人去除得了的?你皇姐那道城門打不開,明顯也是有凡人不可企及的力量乾預——你現在悲痛至極要為國殉葬,隻會令親者痛仇者快!漠北那邊恐還在忌憚你報仇,若得知你竟自我了結,豈不是為他們省了一樁麻煩事?他們隻會比誰都慶幸!]
很明顯,漠北有修仙者參戰。
他們還將佛狸國旗壓在連星茗曾經設置過防禦結界的地方,嘲諷意味十足。
連星茗曾經心虛設置過防禦結界,也曾經秘密參戰為白羿報仇,頭一件事除了他以外根本就無人知曉,第二件事也早就被蓬萊仙島壓下,藏得很深。所有人都讓連星茗顧全大局不要參戰,可漠北那邊難道就很乾淨嗎?
曾經佛狸與漠北開戰,節節敗退,之後又戰無不勝。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這看起來就是一個圈套,調虎離山逐個擊破——
他們在控戰。
“難道有一個好的軍師,就能夠控製每一場戰役的勝利,也能控製每一場戰役的失敗麼。軍師也無法算無遺漏,但凡人不可戰勝的力量卻可以做到。”連星茗恍惚抬起頭來看天空,天都是黑色的,密不透光。
他輕聲問:“這場戰役持續了七年,從何時起,漠北開始有修仙者參戰?”
係統歎氣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但猜也能猜到,應該是在你參戰之前,他們就已經……我與你交個底吧,現在我們還沒有簽約,我這邊看你的麵板基本都是模糊的,沒有權限查看。]
[等你和我簽約以後,我才有權限查看究竟是誰參戰了,然後助你複仇,再去做任務。]
[你還記不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你要是有什麼想去做卻無力做到的事情,或是有什麼願望……我可以幫你用外力完成願望。當時你的回答是你想當個好皇帝,還說你隻需要好好長大,就能夠如願以償。]說到這裡,係統再次長歎了一聲:[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因為你的自甘墮落而傷心了。我可以幫你報仇,你要簽約嗎?]
以往每一次連星茗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這一次他張了張唇,沉默了。
他轉眸,麵色慘白看向宮門處的懸屍。
係統繼續:[你現在靈府空空蕩蕩,丹田也受損嚴重。彆說向修仙者複仇了,你連替你父皇母後收屍都難……]
[連曙不在。
]
係統一愣:[你說什麼?]
連星茗猛地站起身,[上麵沒有連曙,他還活著!]他強撐清醒,咬牙衝進宮門,一路躲著漠北士兵跑。雖說他現在靈府虧空,但身法還在,比凡人強出一大截。
在皇宮內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入目皆是四處逃竄的宮女與太監,寶石與珍珠散落了一地,流光溢彩的屏風被推倒,花瓶碎片到處都是。連星茗在走廊麵色難看靜默良久,猝然間轉身跑向金鑾殿——金鑾殿後有一處石橋。
橋下彆有洞天。
他曾經與白羿不懂事時經常會偷偷摸摸藏在橋下,看宮人在外焦急尋找。也曾經聽聞三皇弟厭學,隨著皇姐來到橋下揪出三皇弟。
金鑾殿後,人群匆匆來,匆匆往。
連星茗跳入冰涼的河水中,踏著涼水一步一步向橋洞底下走去,裡麵有個黑乎乎的小身影,手上似乎拿著把小匕首,在陰暗中閃爍著冷光。
他走近時,連曙嚇得哭喊尖叫一聲,閉著眼睛拿著匕首亂揮舞。連星茗攥住他的手腕,眼眶通紅低聲道:“是我。”
連曙的掙紮戛然而止,愣愣睜開眼睛看著他,眼淚一下子湧出緊抱住他,“皇兄!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嗚嗚……”
連曙哭得厲害,還不敢放聲大哭,隻能驚魂未定壓抑著哭聲啜泣。
連星茗將他抱起走出橋下,單手撫著他的後腦勺,聲音發澀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對不起……是皇兄來遲了。”
從皇宮裡走出來時,連星茗抱著連曙,駐足,回頭向後看了許久。
到最後,眼睛都酸痛漲熱。
他深深閉眼,上馬。
忍淚遠赴連雲城。
兩日後他們到達連雲城,此時老船夫已經將士兵們的屍首儘數抬到河邊,堆積如一座小山。他抹了抹冷汗唏噓道:“很多人都已經不是全屍了,被燒到隻有殘肢。唉!戰亂年代,沒有辦法。你看這裡麵好像還有不少年輕人,才是該成親的年紀,可憐,可憐啊。”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老船夫以為連星茗要這些形容醜陋的屍骨做什麼,誰知道後者恍恍惚惚地在河邊點燃了一把火,將所有人的骨灰全部裝入一個巨大的沉木棺材中,牽著匹馬拉著棺材離開了。
老船夫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也隻能唏噓搖了搖頭,歎一聲戰爭害人不淺。
第三日。
太陽要升起之時,連曙從棺材上坐起,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皇兄,我們要去哪裡?”
“你再睡會兒。”連星茗垂著眼簾答。
連曙都已經睡了三天了,這三天無論他與皇兄說什麼,皇兄都讓他去睡覺。
他乖乖縮到車架上,小聲道:“皇兄不傷心,還有我陪著你。”
連星茗轉頭看他,牽強勾了勾唇角道:“好。”
連曙正要再說話,突然疑惑看向前麵。
連星茗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老槐樹下
立著一個身影,是裴子燁。
裴子燁麵色發白,也不知道在這裡站了多久,他隱隱約約猜到連星茗這時候會去哪兒,便提前在此等候。真見麵時,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
他從老槐樹邊走下官道,迎上去剛要說話,連星茗卻目不斜視牽著馬從他身邊經過,仿佛沒有看見他這個人,眼簾低低垂著,初生的晨光隻依稀透過他黑睫的縫隙,在瞳孔上落下淺淺的暗影,顯得他的瞳孔空洞,美麗又脆弱。
裴子燁見之便覺得心尖刺痛,他轉身快步跟上,攥住連星茗的手腕道:“搖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是我去遲了,我被絆住了腳,等脫身時已經……”
連星茗道:“鬆手。”
裴子燁僵硬一瞬,小心翼翼鬆開了手掌。
“你是不是在怨我。”
連星茗沒有看他,依舊垂眼看著地麵,冠發散亂,紛亂的發絲在腰後隨風輕輕揚起,在陰雨後的潮濕空氣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破碎感。裴子燁定定看著他腰後的長發,又聽到他說:“我不怨你。修士不能參戰,不能參戰。”
他彎唇,低低笑了聲,似在自嘲。
裴子燁不知道他在笑什麼,隻覺得見了這笑,比見到這個人哭還要難受。他連忙道:“我並非因為這個原因遲去,你送來玉簡來求助,我怎可能會忽視你。可我拿到手時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得比你都還遲……”
“裴子燁。”
連星茗打斷,道:“你回冼劍宗吧。”
裴子燁瞳孔微縮,下意識驚慌失措靠近一步。他冥冥之中有種預感,他若此時聽話地離開,他和連星茗之間就徹底完了!
連星茗卻避過了他,抬起腳步繼續往前走。清晨的涼風送來一句淡淡的聲音,“我想和連曙一起安安靜靜送皇姐最後一程,沒有任何人打擾。你若還要繼續跟著我,我此生都不會再和你說一句話。”
這句話果然嚇得裴子燁不敢再跟。
他眼看著連星茗漸行漸遠的背景,心慌又無力,隻能抿唇僵立在原地,失神緊攥長虹劍柄,連提劍的力氣都沒有。
……
……
曾經綿延萬裡讓連星茗年少時百感痛苦的遠程旅途,長大後再行一次,不過如此。
他們來到了佛狸皇陵。
抬眼遠眺,地宮還是記憶中的那個地宮,山脈的形貌也與記憶中無異。上次來時洋洋灑灑一大群人,熱熱鬨鬨,這一次卻隻有孤零零的兩人。
以及裝有骨灰的棺木。
到了山腳下便無法牽馬再上行了,連星茗隻能將棺木暫且裝進儲物袋中,單手抱著連曙上山。他們在山頂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月光,直至金烏初生時,連星茗將骨灰撒向山脈。
“皇姐,皇陵冰冷。”
他在心中道:“報完仇後,我就來陪你。”
轉身時,身後不知何時站了許多人,寒荷師叔站在最前方,後麵是蓬萊仙島其他弟子。
他
們奉命前來抓連星茗回到蓬萊仙島,其實在半路上便已經找到了他,可大家卻不約而同默契沒有上前,寒荷師叔也讓他們靜悄悄地跟著,等連星茗做完想做的事情,再出現。
寒荷歎息道:“搖光,你還在禁足期間卻私自出逃,少仙長也因此事被牽連。回去後,你要隨我一起去麵見仙長領罰……”話還沒說完,連星茗的身形便向前一傾,寒荷麵色微震,連忙上前扶住,伸手一探丹田虧損,竟已暈過去。
“他這是怎麼了?”
一旁的連曙憋了許久也憋不住,重重推搡著寒荷大哭出聲,“皇兄已經好幾日未曾合眼了,他很難受,你們為什麼還要罰他,你們是壞人!”
寒荷臉色發白抿了抿唇,喂了連星茗一顆補靈氣的靈丹,又抱起不斷掙紮的連曙。
吩咐眾人:“走吧。”
***
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連星茗夢見了寒岩窟,還夢見了那把金色巨鎖。
他夢見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那把鎖,又看見鎖孔黑幽幽,周遭的鎖鏈都向他迅速逼近,牢牢纏在他的身上,讓他無力反抗。
醒過來時竟已是一周後,身上的衣物乾淨整潔,像是被人換過了。
他在床上翻過身,房間裡安安靜靜,往日懸掛黑金戰甲的衣架空空如也,在冷風中搖曳。桌椅便似乎出現一道若虛若實的身形,是皇姐。
皇姐唇邊的笑意柔和清淺,從袖子裡取出一塊包好的馬奶糖糕,“我家星星最喜歡吃了,偷偷給你帶來的”。她的身側,白羿將腿翹上桌子嘴裡叼著稻草,笑得吊兒郎當不學無術道:“什麼小侯爺,二殿下,叫我小將軍好不好。”
[是心魔。]係統焦頭爛額,[你現在這個心理狀況真的很不好!讓人很擔心,你和我簽約吧,我至少能夠保你不被心魔乾擾心智——你知道魔修為什麼難自控嗎?因為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辦法在心魔的蠱惑下堅守初心,他們什麼事情都乾得出來。]
連星茗起身,走到了桌邊。
伸手輕撫過桌麵。
彎唇笑了。
桌子上刻有歪歪扭扭一行字——白羿到此一遊。
下麵是傅寄秋到此一遊。
再往下,是一個小小的、娟秀的彎月。
之後才是:還有他們的小星星。
短短七年,物是人非。
連星茗又躺回了床上,不知道多久之後,房門被輕輕敲響。傅寄秋走了進來,蹲在他的床側,將一物放到了他的身邊。
連星茗偏眸一看,是一株長勢旺盛的虎刺梅,青蔥綠葉赤紅花朵,生機勃勃。
他閉上眼睛道:“這不是原來那一個。”
傅寄秋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原來那一個在我屋中,還活著。”
連星茗卻知道那株虎刺梅應當已經是殘花敗葉,隻留有枯枝了。他睜開眼睛,轉眼看向傅寄秋,瞳孔平和道:“你因我私自出逃被牽連,師父罰你什麼了?”
傅寄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