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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妃離去許久,連星茗神情莫測看著自己的手掌,他雖已經淪為廢人,之前下過的咒術卻還在,而今掌心溫熱。
他能感知到,連曙依然在公宕山脈密林中。
可燕王妃卻說連曙已經死去了。
他不能確定燕王妃說得是不是真的,也無法知曉是否是自己學術不精,導致咒術有異。
連曙現在還活著嗎?
連星茗不敢去多想,隻是心底依舊有最後一線期盼。若是連曙還未慘遭毒手,他即便是拚去這一條性命,也要保連曙活著。
想到這裡,連星茗偏眸。
眼眶通紅看向金身佛像。
***
梵音寺的另一處佛像前。
鑒真手舉三注香,敬佛。
一名身著紅袈裟的老和尚站在他的前方,道:“漠北修士秘密參戰,此事事關重大,所有違規之人皆該斬殺,以儆效尤。搖光施主尋私仇,原本也應死罪難逃,可他此時已經是凡人之身,便不該是我們去管轄的人了。”
他歎氣道:“而今大燕倒是能抓住這個機會,北上攻打漠北,西取佛狸。他們派去公宕山的凡人士兵已經圍住了密林,想必不出十日,便能夠尋到佛狸三皇子連曙——戰亂七年,鷸蚌相爭,最終竟是大燕漁翁得利。”
鑒真道:“戰亂能夠結束,於凡人百姓,是莫大好事。”
老和尚搖頭道:“於那位亡國之仙,則是錐心之痛。”
鑒真抿了抿唇。
老和尚反身看他,“你憐惜他?”
鑒真誠實道:“是。師父可會覺得虛雲紅塵未斷,不能對世人一視同仁。”
老和尚笑了笑,道:“你年歲不大,心思倒是成熟。這個世上又有誰能夠真正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呢?他曾於你有恩,你便將他
() 看作不同,也是人之常情。求仙問道直至飛升,都是修仙者自己的曆劫之路,旁人如何想並不重要,總歸你未來的修仙之路,應該是由你自己來選擇。()”頓了頓,他走近單掌豎於身前,溫和道:三皇子連曙並未逝去,若此事搖光施主得知,必定會逃往漠北公宕山,試圖去救。?[(()”
“他如今已是凡人之身,即便前往也無濟於事,更有甚者也許會葬身於大燕士兵的刀劍之下。該不該告知他此事,你自作決斷吧。”
鑒真臉色微白道:“虛雲……難以決斷。”
“那你便去見見他。”老和尚慈祥笑道:“你同我說紅塵未斷,我若試圖阻攔你做想做的事情,隻會適得其反。倒不如放任你隨心而為,最後你與他會如何,皆看你的一念之差。”
鑒真頷首道:“虛雲明白了。”
他走向連星茗的緊閉地時,依舊為難。
該不該告訴連星茗,連曙還活著?
若是說,恐怕會害死他的恩人。
若是不說……
還未走近,便能夠聽到鎖鏈轟隆隆巨響,一直端坐在寺廟內的金身武佛像搖曳站起了身,手持巨斧,眼看著就要衝結界劈下。
鑒真揮手,鎮住佛像。
“搖光施主!此地有武佛鎮壓,務要動金鎖法器,你會被反噬的!”鑒真快步靠近,隔著鎖鏈看見一雙通紅的,含著淚的桃花眼。
那眼底的喧囂與崩潰,讓人見之便覺得觸目驚心。鑒真心弦微動,心中連忙默念佛法。
“鑒真,你告訴我,連曙還活著對不對?燕王妃說他已經死去了,可是我掌心中下過的咒法明明還在——他還活著對不對?”
連星茗指尖越過鎖鏈間隙,死死攥緊鑒真的袖袍,幾乎是哀求道:“你告訴我好不好。”
“……”鑒真沉默。
他看見了連星茗掌心的血,猩紅刺目,讓他心神錯亂。許久之後,鑒真才道:“搖光施主,你的皇弟已經逝去了。”
“…………”
連星茗踉蹌後退兩步,時而看向自己掌心的咒法,時而看向鑒真。
他懷疑鑒真,也懷疑燕王妃,更懷疑掌心的咒法,世界上的所有東西仿佛都變成了不確定、充滿疑慮。沒有人可以信任,他現在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他好像快要瘋了。
腦子裡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啪”一聲斷裂。
心底最後的一絲期盼被磨滅。
連星茗抬起頭,聲音嘶啞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若騙我,我此生與你不共戴天。他日我若能東山再起,誓死手刃仇敵的名單中,你排第一位……你現在再說一遍,他還活著嗎?”
鑒真臉色微白,又想起老和尚的話。
——他如今已是凡人之身,即便前往也無濟於事,更有甚者也許會葬身於大燕士兵的刀劍之下。
——最後你與他會如何,皆看你的一念之差。
鑒真單掌豎於身前,行禮道:“搖光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你的皇弟已經
() 逝去了。”
連星茗沒有再同他說話(),靜默在原地立了足足十分鐘(),轉身踉蹌走到牆角坐下。一言不發靠著牆角,他仿佛又變成了幾日前那個剛被送來梵音寺的連搖光,麻木、毫無生氣。
搖曳的燭光映照在他的側臉上,在纖長的羽睫上投射出點點斑駁的破碎暗影。香爐中的煙氣嫋嫋升起,隨著微風飄到了他的桃花眼前。
鑒真張了張唇,又抿唇低下了頭。
他所做的,真的對麼?
這好像是一個無論如何選擇,都是錯誤的兩難抉擇,又仿佛是一個會造成更加嚴重後果的善意欺騙。以他目前的閱曆來處理這種事情,屬實難辦。
數日後。
連星茗掌心中的符咒消失了。
這一次是真的,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再無一絲存在過的痕跡。連星茗足足看了掌心近半個小時,眼前仿佛浮現出連曙在山洞中染著恐懼的淚光,期期艾艾同他說:“我會一直在這裡等皇兄。”
“皇兄,你要快些來接我……”
“皇兄,曙曙一個人呆在這裡很害怕。”
他突然間明白了什麼。
壓下唇角時全身血液反衝向頭頂,喉口腥甜,一口汙血噴出。他跑到金鎖之前,眼眶赤紅衝外哽咽喊:“讓鑒真來見我!讓他來見我!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騙我?”
若再碰見此人,他定要殺了他!
他怒不可遏,低頭時看見了那把金鎖,那把困住他一生的金鎖。
鎖孔黑洞洞,像是能將他吸納進去,鋪天蓋地的水淹了上來,讓他悲慟到難以呼吸。
被鎖住、困住,一輩子都走不出來這陰影。
將他的人生判下死刑,無人能救贖。
再之後的記憶,就變得很模糊了。
有時候會有佛門弟子來同他說話,他一直靠在牆角,發絲散亂,白衣單薄。有時候會有其他人來看他,寒荷師叔也來過,係統也試圖與他對話,但連星茗隻是不吃不喝看著地麵。
眼睫低低垂著,沒有淚,也沒有表情。
在沉默中逐漸心死如灰。
宛如行屍走肉。
他的腦海中有時候會浮現出一些人,一些故人。譬如皇姐從寬袖中取出一塊包著糖紙的馬奶糖糕,笑著同他說今日見到了一隻鳥雀上高枝,那隻鳥雀羽毛好靚麗,像星星一樣漂亮。
有時候,又會想起父皇將年幼的他舉在肩頭,帶著他大笑從皇宮的長道上跑過,母後在後方緊張追著,叫他們小心彆摔了。
每逢年關,鞭炮與煙花齊鳴,熱熱鬨鬨,白羿便會從鎮遠侯府進宮,帶著許多民間有趣的玩意兒,又暗示讓他分給皇姐一半。
春暖花開,來年相聚。
這條人生的路很漫長,來時春光明媚,眾星拱月,歡騰肆意呼朋喚友。
走到儘頭時驀然回首,周圍隻剩下了他。
隻剩下了他一人。
再一次有了反應時,是傅寄秋一把絳
() 河打入梵音寺,用力將他抱入了懷中。
“我不走,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連星茗將下顎輕輕搭在他的肩頭上,時隔數年,再一次喚出了這個名字:“阿檀。”
他恍惚抬眼看向壁上搖曳的燭火,眼中昏暗無光,細微的燭光卻在他的眸中破碎。
“我知道我錯在哪裡了。”
就像這燭火。
每一個人走進來時,翻飛的衣袍都會掀起一陣輕風,這細微的添置讓微弱的燭光流離顛頓,逐漸變得命運多舛。他竭力想要護住燭火,保住星星之火長亮,可每一人的衣袍都會掀起冷風,每一個人都有細微的添置。
他護不住,他一個人護不住的。
“我錯在,”連星茗看著那燭火一點一點在眸中熄滅,慘笑低聲道:“欲挽大廈將傾。”
他指尖劇顫,緩慢推開了傅寄秋。
***
自連星茗深陷泥潭,被困在梵音寺以來,裴子燁便東奔西走試圖在其中斡旋。可連星茗犯下的過錯實在是太大了,即便蓬萊仙島壓住消息,犯下的大錯也無法洗乾淨。
他焦急之下,隻能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找到了燕王,詢問能否以婚約之名將連星茗救出。
誰知燕王竟然真的點頭同意了!
裴子燁大喜過望。
他帶上了反複抄寫無數次的婚書,遠赴梵音寺,翻閱高山之巔,來到了連星茗的麵前。
滿心歡喜。
彼時,連星茗的掌心已經被自己摳弄得不成樣子,雖已無法琴,琴弦割裂的傷痕卻遲遲不能愈合,永遠刻在指尖、刻在了他的心中。
金色巨鎖隔開了他們。
一邊是雪中送炭,雀躍緊張。
一邊是趁火打劫,心死如灰。
[我可以給你看是哪兩百零七人參與了連雲城之戰,]係統長歎一聲,輕聲道:[你的仇可以自己報,沒有證據也能報。你的修為可以回來,甚至變得更高。代價是抽離你的情魄,去塑你未來會用到的新身體。即便重生你的情魄也依舊有損,你一輩子都不會對任何人動心。]
“你……不開心嗎?”裴子燁寬肩窄腰,身形高大,微微彎下腰時,腦後的高馬尾隨風輕起。他小心翼翼觀察著連星茗的表情,像是一隻大型犬在歪著頭小心翼翼觀察垂著腦袋的小白貓。
眼角眉梢都帶著年少稚氣,與按捺不住的喜意。
可以迎娶心儀之人,自然百般歡喜。
連星茗低垂著眼簾,露出了近日來第一個笑容,彎唇道:“開心。”
聲音卻發乾、發澀。
裴子燁抖了抖婚書,佯裝不在意道:“隨便寫的,你看看吧。要是有什麼不喜歡的地方就說,對了,我還想在最後添一句話。”
他在等連星茗問他,會在最後添什麼話。
連星茗卻沒有問,接過婚書。
“喜歡。”
裴子燁便緊張到有些手足無措了,想要笑卻努力壓下,聲音發緊
問:“那你……咳咳,那你願意和我成婚嗎?”
連星茗垂眼看著婚書。
紅底黑字,潑墨侵襲眼底,鋪天蓋地。
可怖,可恨。
他突然想起了燕王妃之前說過的話,而今漠北大亂,佛狸大亂,大燕將佛狸皇族最後一血脈娶走當作質子,趁火打劫欲吞並佛狸。
這一瞬間的恨意,導致他的眼底浮現出暴戾的殺氣,讓他覺得這婚書實在是可恨。從前的結盟崩裂,戰時背刺,戰後趁火打劫!
他的殺意幾乎要從眼眶中漫出來,若殺氣有實體,此時必定早已經包裹住裴子燁。
係統長舒出一口氣,問:[以前每一次我問你的時候,你都是婉拒,眨眼間都快要十八年了。這一次,你願意與我簽約嗎?]
“我願意。”
連星茗抬頭看向裴子燁,裴子燁臉色微紅提唇對他笑了笑,似乎高興極了,“我會好好對你的!成親當日我也會給你最……”
“但我有一個條件。”
連星茗打斷,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接受係統傳來的磅礴訊息。許久後他睜開了眼睛,迎上裴子燁遲疑的目光,彎唇微笑道:“成親當日的迎親人員,由我來選。”
一字一句,都在推進血腥婚禮。裴子燁卻渾然不知,興奮又期待點頭:“好!”
大夢一場,再曆噩夢。
這一次障妖幻象來得尤其久,前前後後經曆了將近八年的時間,曾經的血與淚被歲月長河掩蓋了數年,終於震撼撕開朦朧的麵紗,無比清晰驚現在後世人的眼前。
而今,是時候該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