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竄天而起,扭曲的空氣在四麵八方沸騰。青銅城門固若金湯,上百名修士麵色淒慘,發瘋般跑到城門前去敲、去砸。
轟隆隆!轟隆隆!各色靈力暴擊聲不斷,士兵們身著黑金鎧甲,似被滾燙岩漿融化了的蠟油,手臂大腿化成黑水往下滴。
這是障變幻象的第三階段,四苦心結。
連星茗有那麼一瞬間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他麵色蒼白僵硬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眼前的一切不一定就是當年連雲城的真實場景,但與他數年噩夢中的景象都符合。有時候火光會從西邊先燃起,有時候會從東邊。
他像從前無數次一樣,在噩夢中心悸發抖。
國破家亡是連他至死都難以釋懷的心結,而那扇在夢裡怎麼也打不開的青銅城門,是他窮其一生都無法越過去的坎。
“搖光——”裴子燁總算是在幻象士兵們身影的間隙中尋到了連星茗,見後者渾身都在顫抖,他心尖一刺,正欲上前卻突然一僵。
傅寄秋優先牽過連星茗的手腕,將這人按到了胸前,低聲說:“不怕。”
連星茗知道是他,卻下唇抖顫隻能任人動作。他將臉緊緊埋到傅寄秋的前胸,又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小聲哽咽求道:“師兄,快帶我出去。我不想留在這裡麵。”
傅寄秋抬手按在連星茗的後脖頸上,指尖微動上下輕撫,似在小心翼翼安撫。
他麵色凝重抬眸看向裴子燁。
裴子燁無力張了張唇,緊攥長虹反身一劍劈開青銅門,像是要將腦中雜亂的思緒全部劈出去。青銅門應聲潰散,周邊場景頓時大變!
庭院秋色,落葉迎冬。
士兵們的慘叫聲消失了,連星茗足足僵站許久,才感覺到後脖頸處有冰涼的指腹撫過,他鬆開雙手,愣愣抬起頭看。
右側轟隆隆作響,傅寄秋卻沒有看那邊,而是一直垂著眼簾看著他。在連星茗抬起頭的時候,兩人的視線剛好對上。
停頓幾秒,連星茗後退兩步,長鬆一口氣道:“我沒事了。”
八年的障妖幻象讓他有些混亂,不過現在稍稍冷靜下來後,也能堪堪回憶起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已經重生了。
他重生醒來的第一天,就被大燕的世子當作蕭柳的替身,試圖獻給道聖彈琴,模仿他自己。好不容易從道聖的眼皮子底下混過去,結果轉頭就遇見冼劍宗眾人,又被裴子燁當作誘餌,好來引出禍亂平洲城的障妖。
好在他遇到了師兄。
而後他們一同來到郡守府除障,意外發現障妖附身在死者阿笙的親妹妹——阿箏的身上。因阿箏身上攜帶鬼玉的緣故,迫不得已,他們隻能讓裴子燁去將鬼玉假性認主。
結果裴子燁弄錯了他起殺意的時間點,導致他們所有人都誤入了他的執念中。
從而窺視到這八年的壓抑痛苦。
理清楚思緒後,連星茗震愕又啞然。
等等。
好像有什麼地方有些不對勁。
他以前喜歡傅寄秋的嗎??
這怎麼可能啊!
思緒倒是勉強理清楚了,可腦子裡還是亂如一鍋粥。連星茗驚訝抬眼看向傅寄秋。
傅寄秋也在看著他,目不轉睛。
連星茗連忙避開他的視線,轉眼看向周圍——一片混亂。
小姑娘阿箏昏迷在地,裴子燁收起長虹之時,地麵還有逐漸在潰散的障氣,大約十幾秒鐘才消散得乾乾淨淨。
他將鬼玉碎片攥在手中,蹙眉看向身後,百來名修士歪七八扭昏倒一片。
全都是沒有扛過障妖幻象,被影響神誌的人。
若是從前,裴子燁一定早已經毫不留情噴一句“一群廢物”,但他這次隻是攥著長虹劍柄,臉色蒼白看著地麵,許久都沒動。
嗒嗒——
庭院宮門外傳來數道腳步聲,郡守夫人與一群奴仆在外麵驚恐探頭往裡看,見到一地“躺屍”的修士,她更驚恐,“啊?全都死了嗎?”
“……”
“……”
另外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似乎十分凝重。
郡守夫人的臉色已經往菜綠色轉了。
連星茗溫聲道:“夫人不必憂心,他們沒有死,隻是暈過去了。大家今日都辛苦了,若是可以,還請夫人清出多間客房,讓他們好好睡一覺。”
郡守夫人鬆了一口氣,轉身命奴仆去抬修士們。欲言又止回頭:“仙人,這障妖?”
連星茗不太確定,轉眼看向另外兩人。
“障妖呢?”
“……”顯然在場隻有他一人清醒得迅速,裴子燁與傅寄秋半晌沒有說話,連星茗又扭過頭道:“應是已經清除乾淨。若夫人還心存恐慌,不妨現下派家仆去大街小巷看一看,如果那些披著蓋頭用手背鼓掌的新娘子們已經恢複神誌,那麼此次除障就成功了。”
郡守夫人驚喜交加:“好!好!我這就派人去看看!”
她有些擔憂問:“仙人,你的臉色很差,你要不要也去客房休息一下?”
連星茗抬起手掌,手背貼了貼麵頰。
他現在的臉色很差嗎?
他抬眸笑道:“那就多謝夫人了。”
去客房的路上。
郡守夫人心驚按著陪嫁丫頭的手臂,小聲問道:“這三位仙人怎麼回事啊?”
陪嫁丫頭搖了搖頭,同樣惶恐小聲道:“不是沒有出人命麼,怎麼像要去上墳一樣。”
氣氛實在是太古怪了!
在她們的眼中,連星茗一身青衫走在最前方,唇邊含笑衣袂飄飄,一幅貌美仙人的閒散之姿。
而在他的身後,傅寄秋與裴子燁並排行走,兩人之間卻相隔數米不止,暗潮湧動。
接近十分鐘的路程,三人均一句話都未說,弄得後麵的人也不敢隨意交談,都隻是好奇埋著頭跟著。好不容易撐到了客房,連星茗轉身笑著叮
囑道:“阿箏的身世可憐,若是她醒來,還請夫人命人告知我一聲。我想再仔細觀察觀察她的情況,以防她留下什麼後遺症。”
郡守夫人還是頭一回見到仙人除障,竟如此細致體貼。
她連忙點頭恭敬道:“好說,好說。”
郡守夫人又道:“仙人可知阿箏後續該如何是好。這孩子也是可憐,父母貪財,唯一關照她的親姐姐染了障氣,想來都為她憂心。”
連星茗自己的未來都一片迷茫,沒有能力再去支援他人。若是從前錦衣玉食時,他恐怕會想方設法幫阿箏找一對靠譜的養父母……
剛想到這裡,郡守夫人就緊張問:“若是仙人無計劃,那……我能收養她嗎?”
連星茗微愣,笑著點頭道:“夫人能有此善心之舉,自然是極好的。”
兩人有說有笑,又扯了一些寒暄場麵話。連星茗將郡守夫人送至庭院拱門前,回過頭時“唰唰”兩道視線精準投射了過來。
“……”
連星茗身形微滯,僵硬牽唇衝他們笑了笑。
“那個……”這種時候該說什麼好。
連星茗頗為遲疑彎了彎唇角,道:“呃,好久不見?”
***
修士們體質都極好,還未入夜就醒了大半。原先進入幻象中費心勞神,怎麼說也得睡個三天三夜補足精神。但眾人顯然大為震驚,均掛著宛若三天沒有睡覺的黑眼圈,呆滯聚集一處。
麵麵相覷。
“我來整理一下。”有人乾巴巴開口道:“後世都傳崇寧長公主蠢笨禍國,帶領七萬精兵都打不過漠北的兩千士兵……結果……”
他吃驚到說不下去了。
這也太離奇了一些。
他們今日的所見所聞,足以顛覆從前十幾二十年的一切認知。就像小時候父母同你說月亮是圓的,你抬頭看天,月亮的確是圓的。
結果現在,他們震驚發現月亮竟然是方的!
十年籌謀無人知。
一朝戰敗天下曉。
“我之前居然還嘲笑崇寧長公主是禍國罪人,”有修士臉色蒼白,瞪著地麵吐魂煙般喃喃自語:“我真該死啊。”
夜半想起此事時,他都得自責到從床上爬起來重重打自己兩個巴掌。
他們此時正聚集在一處開闊的院落內,郡守府的家仆們偷偷豎起耳朵,偷聽他們講話。
誰知越聽越震撼。
又有琴修崩潰揪著頭發,抓狂道:“我們大燕如今的一統天下太平盛世,竟然是撿漏來的!”
在場的冼劍宗劍修隻會比他們更抓狂,呆滯道:“我原以為我們的裴劍尊是被搖光仙尊辜負了,誰知道——搖光仙尊和少仙長明明才是一對啊!兩人都互相心慕,若沒有兩國聯姻的婚約,他們指不定都已經成婚八百年了。”
“這、這叫什麼事兒啊。”
原先後世之人就三觀歪斜,即便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對搖光仙尊這等在數年前轟動兩界的
大人物有諸多遐想——樣貌出眾、位高權重、身世淒慘、一朝瘋魔,渾身都是謎團。
他們一直深信搖光仙尊一定有苦衷,不然正常人很難突然性格大變的呀。
苦衷——
他們猜到了有苦衷,卻沒猜到苦衷竟如此駭人可怖,如此讓人毛骨悚然。
幻象中一連串的事情放到在場任何人的身上,都能瞬間將這人擊垮。
這誰能不瘋啊?
他們自問,他們甚至可能還比不上搖光仙尊的決絕,至少人家後來親手報仇了。
換成他們,恐怕隻能絕望到要去投河。
“難怪在這之後的三年,他……”說不下去了,那人搖了搖頭,心有餘悸道:“熒惑之亂三年,真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麼挺過去的。”
“他沒挺過去,熒惑之亂三年,三年後他不就被道聖逼到自刎了麼……”
談及此處,眾人更是眼神呆滯。
……聽起來好像更慘了啊!
過了一陣兒,才有人想起來,驚愕站起身道:“幻象中的那位少仙長——”
“不就是裴劍尊帶回來的那位傅前輩嗎?”
一言出,一片嘩然。
他們原先震驚於幻象中的是是非非,腦子都比平時轉慢了許多。如今經人提醒才想起來,也就是說他們這幾日一直與少仙長共處?!
不對,現在不能說是少仙長了。
人家早就篡權當了仙長。
眾人臉色微變,對視時都有些心驚膽寒。
若隻是與仙長共處,那還要好些,頂多是之前不夠恭敬罷了。可而今修真界人人皆知,蓬萊仙島的仙長,同樣也是魔修們的魔尊。
念及此處,“惶恐”兩字都不足以形容眾人的心情了,有人腿軟站起,後怕道:“魔修和正修雖已握手言和,但……我們是不是現在應該去拜見一下魔尊啊?表一下敬仰之情。”
“可他沒有表明身份,應該是不想透露吧。若咱們貿然去拜見,恐會得罪魔尊。”
“那、咳咳,那我們之後怎麼辦?”
“就……裝作不知道?”
交談好半天,眾人最終達成共識——還是裝作不知道吧!
大家不敢多提及魔尊這個人,話題很快就被默契轉開,“我們今日有幸窺見搖光仙尊的從前種種,此事可能夠傳開?佛狸如此慘狀,若不讓世人知曉真相,我心實在難安!”
眾人立即沸沸揚揚迎合。
可是短短五分鐘後,大家就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