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有空靈古琴與錚錚琵琶音響起,胡姬緩步踏上高台,裹身綠裙上的小晶石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揚起輕紗之時,四麵鳥雀呼晴,一曲舞低楊柳樓心月,曲儘桃花扇底風。
舞姿翩翩優美,卻隻能算無功無過。
比起舞姿,更能讓人注意到的是氛圍感,是她揚起輕紗之時落在她肩頭的雪白雪片,以及在森寒大雪中被凍到發紅的手臂肌膚,似冬日銀裝素裹中的唯一一抹粉紅春意,落在雪中。
讓人挪不開眼睛。
世子的視線一直凝在胡姬的身形上,啞然道:“可這確實是一位女子的身形啊!”
蕭柳道:“搖光仙尊應該是用了什麼咒法,扮作了女子的身形。”
就連長相也與從前不同,隻一雙無法改變的桃花眼,含著少女春心萌動的羞怯笑意。
平心而論,眼前的胡璿舞動作十分到位,比起三國中的大曲、大韶、盤鼓舞等,也多了幾分從西域蠻族而來的新奇感。可真要評價起來,卻又隻能說一聲無功無過。
周圍全是喜愛搖光仙尊的修士們,此時神情都是好奇又激動。世子不敢將這話說出口,他自己琢磨了一會兒,方才明白了過來:舞蹈這種事兒可不是光做出動作就可以的,還要看舞曲中攜帶的感情,舞者是否能將感情傳遞出來。
而眼前的這支胡旋舞——就不要說什麼傳遞感情了,明顯能夠看出舞者壓根就沒帶感情,好似就隻是在完成一項任務。
連星茗當年確實沒有帶感情。
他之前就試過用各種方法接近宿南燭,無論是以謀士自薦、還是偽裝成急於求藥的修士,全都無功而返。最後他也隻能投其所好,聽了係統的建議兩個月速成了一支胡旋舞。
他當時還頗為頭疼地問係統:[學舞蹈太難了,你能不能操控我,幫我跳。]
係統的回答是:[我要是能操控你的話,還用得著眼巴巴等你十八年才簽到約嗎。]
這支舞跳完就被他忘了個乾乾淨淨。
他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有時候甚至都會被自己的一個幅度頗大的擺袖給嚇到,心臟怦怦跳。
努力忽視台下蕭柳等一眾人的目不轉睛,連星茗尷尬在心中道:[真的好想死,要不我還是自我了結出霧陣吧。]
係統已經從曲起的那一瞬噴笑到現在了,聞言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其實還好,不違和。你現在是胡姬的身形,漂亮姐姐乾什麼事兒都是香的。]
[……]連星茗在心裡歎氣:[看來我當年真是無計可施了,竟然會聽你的美人計。]
好不容易挨到舞曲接近尾聲,連星茗在心底暗暗鬆了一口氣。
前世這個時候,傅寄秋不在場。
幸好師兄沒看見,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一曲畢,琵琶與古琴的聲音暫歇,台下人十分給麵子,大聲歡呼稱讚,這其中大半的稱讚一定不是衝著他這支舞,而是衝著他這張臉來的。其中以諸多修士歡呼聲最
盛,連星茗不著痕跡衝那邊看了一眼,卻突然愣住。
人群簇擁之中,有一個修長的白衣俊朗男人靜默立在中間,比其他人都要高出許多,因此也就鶴立雞群,十分顯眼。
數條手臂在他身側伸出,興奮舉高在空中揮舞,帶起片片清寒零落的薄雪。
歡呼聲,大叫聲,紛紛紅塵擾擾。
漫天薄雪,四目相對。
傅寄秋的鬢邊的發被微風輕輕揚起,連星茗看見有雪花落到了那縷墨發之上,他又看見傅寄秋低低垂下了眼睫,看不清這人眼底的情緒。
[師兄怎麼會在這裡?]
係統訝異問:[你不知道嗎?我一直以為你看見了,因為你師兄氣質還是蠻出眾的。]
[……看見什麼?]
[當年他就在這裡啊,而且一直在。不過你和宿南燭說了幾句話後,他就轉身離開了。]
連星茗收回了目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當年有許多事情,似乎與他以為的截然不同。當時他剛從蓬萊仙島竊取了鬼玉碎片之一,那可是由傅寄秋看管的東西呀,此舉不僅是與蓬萊仙島決裂,更是在與傅寄秋決裂。
他不敢在蓬萊仙島多留,馬不停蹄趕往了青城觀,一直都未有人追上來討還鬼玉——因此連星茗也就一直以為,沒有人知道是他拿走鬼玉碎片的,就連傅寄秋也不知曉此事。
可……傅寄秋現在就在這裡。
若說傅寄秋不知曉,實在過於牽強,傅寄秋沒準都是一路從蓬萊仙島跟上來的,不靠近他,隻是在他身後遠遠地跟著。
連星茗當年竟然半點兒都沒有察覺異樣。
連星茗忍不住在心裡問:[師兄當年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係統不太確定道:[幾分鐘之後吧……當時你和宿南燭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嗎?]
連星茗隻隱隱約約記得少許。
當年胡姬一舞落幕,高台上仍然觥籌交錯,忙著交際,全場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這個世界上會跳舞的人有許多,能將舞蹈跳得好看的人也有許多,胡旋舞最多隻能算得上新奇,該表達出來的舞蹈情緒那是一點兒也沒表達出,因此仙人仙子們禮貌性觀看完,便又繼續諂媚討好起宿南燭,這次就差在臉上寫滿了“我要上位”。
啪嗒——
一聲輕響。
是酒杯的杯托觸桌聲,雖並不明顯,卻讓整個高台陡然間一靜,探究的視線紛紛聚集。
宿南燭放下酒杯,神情莫測看著她。
“叫什麼名字。”
胡姬麵色微紅抬起眼來,報了一串很長的西域名字,緊張道:“您也可以叫我羅羅。”
“羅羅,你方才跳的胡璿……咳咳……”宿南燭握拳抵住唇,臉上血色微退。有青蛇順著他的臂膀爬了上來,豎瞳緊盯著這邊,在他蒼白到幾乎能透出青紫經絡的脖頸邊絲絲吐著信子。
在他咳嗽時,眾人不敢出聲。
待這咳嗽聲平息,宿南燭才眯
眸開了口:“很難看,讓我的心情很不好。你是昨日才學?”
胡姬麵色一滯,眼眶瞬間就嚇紅了。美人瑟縮道:“妾自小習舞,學了約莫一十年。”
宿南燭沒再繼續同她對話,轉眼看向一旁的某位修士,語氣微涼:“什麼東西都搬到宴會上來丟人現眼,你收了她多少錢?”
“!!!”那名修士麵色大變雙膝跪地,在他跪下去之後,其餘仙子們也花容失色“唰唰”跪地,將額頭觸及地麵,不敢抬起。台下人注意到異樣,紛紛膽怯止住交談聲,一片鴉雀無聲。
那名修士是管理誕辰宴會上的表演項目的,其實今日一早上,宿南燭的心情就極其糟糕,整整半個時辰都不見他笑一下,就連他身上的靈氣也比尋常時候要暴動、雜亂許多。
“弟子冤枉!弟子一分錢都沒有拿啊!”修士越說越害怕,細涼的青蛇爬到了他的腿上,他使儘九牛一虎之力,才強忍著沒將那隻蛇拍打開。
高台上隻有胡姬站著。
胡姬似乎愣了一瞬,見大家都驚慌失措,她似乎也驚慌了起來,慌忙道:“妾擅長彈琴,並不擅長跳舞。此次聽聞大人喜看跳舞,妾欽慕大人已久,私下裡自作主張更換藝巧,若大人要怪罪,就怪罪妾一人吧!”
說著她就長拜,要跪下去。
一陣狂躁的靈力吹拂過眾人的衣袍,將所有人的膝蓋抬了起來,宿南燭抬掌撐住下顎,寒聲道:“都跪著做什麼?站好。今日是我的誕辰,誰敢哭喪著個臉,誰就忌日與我同誕。”
“……”死寂。
宿南燭挑了下眉頭,聲量猛地拔高:“笑啊!”
台上頓時一片比哭還難聽的強笑聲。
“哈哈。”
“哈哈哈。”
寒風吹過,冷汗淋漓。
胡姬的反應總是比其他人慢半拍,彆人驚恐後她才感覺驚恐,彆人都開始笑了她還在滿眼驚恐。宿南燭看著她,突然笑了一聲。
“你到近處來。”
胡姬走到他身側,跪坐在座下。
宿南燭看向身邊的一名修士,那名修士臉色慘白從某名仙子手上接過古琴,又遞給了胡姬。這時候,宿南燭抬手勾住胡姬脖頸前的粗重金環,將她拉近,近在咫尺盯著這雙桃花眼道:“學舞一十年,泛善可陳。琴學了多久?”
胡姬答:“兩個月。”
宿南燭肩頭的那隻青蛇,順著他的手臂爬到了手背,支起身來絲絲對著胡姬的眼睛吐著信子,青色帶黃的豎瞳滿是要大快朵頤的貪婪。
“……”胡姬有些害怕,卻沒有後退,鼓起勇氣道:“但妾更擅長彈奏,也更喜愛。”
宿南燭沒有點評,鬆開指尖,“若還是上不了台麵,”他撫了撫青蛇的鱗片,道:“你這雙漂亮的眼睛,就要被挖出來下酒,你自己喝。”
“懂嗎?”
胡姬渾身一震,呆呆張了下嘴巴。
宿南燭看見她的反應,又笑了一聲。
“我給你
兩個選擇,要麼,你現在就起來,我可以放你安全離開。要麼,你彈一首曲子,若是能夠讓我心情好些,就重重有賞。若是讓我心情更差,你就得喝自己的眼珠子下酒。”()
你選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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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來,高台上所有人都對胡姬報以同情的視線,心道這是造了什麼孽,怎麼就觸怒宿南燭了呢。就連身處於霧陣之中的修士們都覺得頭皮發麻,後背也隱隱發涼。
“真的會放人安全離開嗎,有點不信啊……”
宿南燭生了一張風流倜儻的俊朗容顏,脾性喜怒無常。但這天底下還是有許多女子前仆後繼,想要折下他這株“毒蛇高枝”。迄今為止多有人沾染雨露,卻從未有人走進他的心房。
後世的男女修士們看到此情此景,實在想不通當年的女仙們為何會急著想上位,非要鐵了心踏著宿南燭這條荊棘之路往上爬——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現當下感到無比的恐懼。
用這麼輕描淡寫、好似在談論今日天氣的語氣,說要把人眼珠子給挖出來。眾人根本猜不透他哪句話是在玩笑,哪句話又是真的,更無法猜透若自己是搖光仙尊,此時起身要走,宿南燭會不會出爾反爾將他們殺了,屍體下酒。
給在場的所有人喝。
雞皮疙瘩好像順著胳膊緩慢爬了上來,呼吸時都能吸進一口涼徹心扉的冷氣。
他們又看了那名“胡姬”的背脊與肩膀在瑟瑟發抖,顯然也在害怕。
世子抱緊自己,想起平洲城內所看見的幻象種種,唏噓道:“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搖光仙尊害怕。”
蕭柳正色搖頭,“不,世子你仔細看。”
“看什麼?”
世子下意識先看向附近其他的修士們,卻見到大家臉色比方才還要紅潤得多,好似都在暗暗心驚,視線下沉盯著同一個地方。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世子看見了搖光仙尊的手。
興許是咒術有缺漏,能夠改變身形與樣貌,卻無法改變眼睛與手。他的指尖布滿青紫,食指探入,下壓至徵弦之下,指甲背抵住弦。
蒼涼的白雪落在紫紅傷處。
世子莫名就想起了一句話——箭在弦上,蓄勢待發。
“搖光仙尊他,”世子啞然喃喃出聲:“這是時刻都在準備著要刺殺宿南燭啊。”
他看著“胡姬”不停抖顫的身形,有些難以置信:“完全看不出來。”
蕭柳理所當然道:“你我這等庸碌之人,自然看不出搖光仙尊的……”
世子炸毛:“你一個人庸碌就行了彆帶上我!”
蕭柳繼續道:“世子不必自卑,當年很多人同樣也沒有看出來,都以為搖光仙尊真的愛上了宿前輩,是宿前輩不愛搭理他。直到宿前輩將鬼玉碎片贈予搖光仙尊求親,仙尊帶著鬼玉消失時,大家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此事有異。”
“贈予?!”世子驚奇大叫出聲,引起附近一眾修士側目,“等等……你沒說錯吧?贈予?這麼重要的東西,宿南燭怎麼會想到要——”
() 他又轉頭看向高台。
青蛇纏繞,絲絲吐舌,危機如影隨形。
宿南燭居高臨下,麵露不耐煩。
“想這麼久?()”
連星茗道:事關性命,自然要多想想。?()_[(()”
“那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頓了幾秒鐘,連星茗放下古琴。看見他這個動作,宿南燭瞳孔一暗,眉頭緊緊皺起,還未來得及冷笑出聲,連星茗便抬手解去了兩耳金鉤,將麵額上的珠翠簾取下。
羞怯笑道:“妾年幼時墜落矮穀,是村中的青蛇叫人來救了妾。大人,您用青蛇嚇不走妾。若有幸能夠為大人獻藝,哪怕死於今日,也能與大人忌誕同日,是妾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
一眾修士羨慕到眼睛都紅了。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聽到搖光仙尊這樣說啊!若這話是對著他們說的——嘶,心情想都不敢想。
整個人簡直要被哄到化成一灘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