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1 / 2)

連星茗遲疑看李虛雲幾秒,禮貌性微笑衝他點了點頭,轉過身繼續往廢棄宮殿內走。

身後隔了一陣兒,才響起腳步聲。

殿內荒蕪。

青黃色的雜草沒入人們的腰間,鵝卵石道上積攢著許多灰塵,還有團團的黝黑色積水。四麵的紅牆並不高,數年並未整修,原本正紅色的宮牆被雨水侵襲,變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斑駁紅色,有深有淺,似刺目血跡在蜿蜒綿亙。

人走在紅牆之下,有種呼吸不過來的壓抑感,臉上、身上都被印著這種可怖紅光。

正殿前有一顆巨大的老槐樹。

槐樹已經枯萎了,樹乾上並無綠葉,遠遠看過來像是一具巨大的猙獰枯骨,俯趴在殿前。

“這裡就是那位宮妃的寢宮了。”淮南王站在一道金色結界之前,道:“有勞李仙人解開結界一角——務必請注意千萬不要直接搗毀結界,她屋子裡是留存著些障氣的。”

李虛雲頷首,上前幾步。

解開結界需要點時間,連星茗也沒有閒著站在原地等待,而是四處走走看了看。

雖說是一座廢棄的宮殿,但這裡不少地方都留有人居住過的痕跡,將眼前的雜草撥開,會發現泥土地上倒著個長滿綠苗的小水壺,倒扣在光禿禿的盆栽邊,上麵刻著“一日一次澆水”。

“啊!”老槐樹那邊傳來尖叫聲。

連星茗從水壺邊站起身,轉頭走過去,就看見世子哆哆嗦嗦倒在地上,後怕瞪著樹乾叫道:“嚇死我了!我差點以為有人在這裡上吊了。”

樹乾上懸掛著一條繩子,繩子圈著一個稻草人的脖頸,乍一看確實挺像上吊的屍首,也難怪世子會看走了眼——連星茗眉頭輕皺,走近看才發現這好像不是繩子。

“是馬鞭。”傅寄秋輕點地麵上樹,取下馬鞭。稻草人便“啪嗒”一聲摔落在地,激起片片灰塵。他正要將馬鞭遞給麵露好奇的連星茗看,垂眼時發現指尖染上臟汙,就拿出一張手帕包起馬鞭的柄,才遞過來。

連星茗接過,狐疑道:“用馬鞭將稻草人吊起來,是哪個地方的習俗嗎?”

傅寄秋沉吟道:“未曾聽說過。”

裴子燁與蕭柳也走了過來,聚攏成一個圈盯著馬鞭和稻草人看。除障要找的是被障妖上身的人的執念,因此任何細節都可能是突破難題的關鍵點,絕不能輕易放過。

隻有世子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爬起,小跑到淮南王妃那裡驚恐道:“母母母、母妃!要不我們還是出去吧,死人住過的地方還是怪滲人的。”

淮南王妃瞥他一眼,恨鐵不成鋼道:“你現在走出去,會看見外麵有口缸。”

世子結結巴巴:“怎、怎麼了?”

淮南王妃道:“皇宮裡幾乎每一口缸,都曾經淹死過人,你現在站的地方沒準就死過人。”

世子臉色慘白喃喃:“母妃我是你親生的嘛?我該不會和其他堂兄堂姊一樣也是被抱養代替狸貓的吧……我申請滴血認親

……”

淮南王走近,因情形詭異,他聲音發虛道:“這是宮妃自縊前一夜在殿門口吊起的,後來的婢女有說,她不許任何人取下稻草人與馬鞭。”

婢女們覺得娘娘瘋了,又礙於身份尊卑不敢違逆,一眾人心驚膽戰在下房睜眼到天亮,天明時一聲恐懼的尖叫響徹整座宮殿,有人發現了娘娘的懸屍,與此同時還有撲麵而來的障氣。

唯有少數婢女反應快,慌不擇路逃出了宮殿,方才得知就在昨夜祠堂被鎧甲給砸了。

怪事頻出,深宮內人心惶惶。

在當時的寶林娘娘誕下一隻狸貓後,就像是蓋不住沸水的鍋蓋,宮內積攢已久的恐慌感猛地迸發出來。燕帝遂向梵音寺求助。

最後梵音寺也查不出一個所以然,隻能將這座寢宮暫且用結界封起來,隔靴搔癢。

蕭柳頭疼道:“我實在想不出來,這些與那位叫做白羿的少將軍有何關聯。當年白將軍應當是死於斬頭,並非吊死。”

這話一出,裴子燁瞳孔微縮,視線立即就掃向了連星茗,後者已經放下馬鞭沉默轉過身,叫人看不清神情。

雨水順著紅牆流下,嘀嗒、嘀嗒。

空氣一時死寂。

風吹草低,四麵八方沙沙作響。

裴子燁道:“你若是能一照麵就想出來,此案就不會空懸十五年,至今未破。”他走到稻草人邊,掩住口鼻嫌棄用劍柄挑了挑稻草人,道:“何故多想?這條馬鞭是皇宮裡最尋常的樣式,估計不是什麼重要物件,許是宮妃找不到繩子,用馬鞭作為替代。至於這稻草人——明明她自己馬上就要在寢宮上吊去死了,還多此一舉在外‘吊死’個稻草人,沒準兒在暗示。”

“她想暗示什麼?”

“這我哪兒知道。”裴子燁收起長虹,稻草人便“啪嗒”一聲重新摔回地麵,上麵綁好的繩子終日被蛇蟲鼠蟻啃噬,早就扛不住了。

一經摔砸,就兀自散落開來一地枯草,點點黴斑印入眼簾,稻草人再不成形。

這時,李虛雲隱隱約約的聲音從老槐樹前方傳來,“諸位道友,結界已經開啟。”

眾人走回結界之前。

金色結界被開啟了一道“小門”,傅寄秋與裴子燁兩個劍修優先走入其中,連星茗跟在傅寄秋的身後,再之後才是蕭柳與淮南王。

淮南王妃原本也想跟著夫君,哪知道世子一臉惶恐緊抓她的頭發,“咱倆在外麵等行嗎?”

王妃氣惱道:“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膽小的廢物!”

世子我慫我有理,縮著腦袋嗚嗚道:“我要是真膽小就不會離家出走了,不離家出走就不會碰見裴劍尊,他也就不會聽完我說的準備來查案,那母妃你肚子裡的這個娃兒也就沒機會得見天日,生下來肯定是隻貓。”

“……”王妃無語凝噎。

結界之內是那名宮妃的寢宮,穿過露天回廊就能看見麵朝庭院的殿門,目前窗戶緊閉,門虛掩著,隻露著一條不足一指寬的縫隙。

縫隙上結著蜘蛛網。

傅寄秋在門前五米處,止步。

連星茗也止步,很快聽見李虛雲道:“凡人四苦,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炙盛。十五年過去,又怎知這位娘娘執念為哪一苦。”

裴子燁道:“十有八/九,是求不得。”

連星茗本不想理會裴子燁,想了想還是不讚同看了過去,扶額道:“你又曉得了?”

裴子燁冷哼道:“宮裡不就那麼點兒事?所有進宮的女人全都一個樣,我當年就看過不少爭寵又爭不到的妃嬪,整天怨天尤人煩都煩死。”

連星茗牽了下唇角,奚落道:“你慣會將他人的痛苦看得輕賤。”

裴子燁身形一滯,下意識想要轉過頭反駁,與連星茗冷淡的眼神對上之後,他艱澀抿了抿唇,聲音變低嘟囔道:“我隨口一說,怎麼又得罪你了。”

淮南王在後麵看著,心裡暗暗驚奇。

隻不過幾句話,他就能看出誰才是這些尊貴仙人中真正的“心之所向”,原本有些話是對著裴子燁與傅寄秋二人所說的,經此一遭他也頗為識時務,看向連星茗小聲叫道:“仙人。”

連星茗看過去。

淮南王道:“當年梵音寺的法師們雖然並未在此地除障——此宮妃都已經死去,障妖都不知道改上誰的身了,自然無法除障。”

這話後麵肯定還會跟著一個“但是”。

連星茗靜待下文。

果不其然,淮南王繼續道:“但是,法師們推測宮妃的執念確為求不得,此事記錄在卷。”

連星茗問:“緣由是什麼?”

淮南王搖頭道:“她急於爭寵,侍寢第一日就毛手毛腳地觸怒龍顏。禁閉剛出又嫉恨寶林娘娘有孕,推寶林下水。這事兒之後,她還誣陷過寶林與其他妃嬪數次。每每深宅後院內有障妖作亂,十件裡有九件,俱是婦人求不得恩寵。”

有數個實例作為憑據,連星茗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被人給懟住了。

傅寄秋看著殿門,道:“太武斷。”

淮南王第一次聽見這位仙人的聲音,一聽便覺得淩冽寒芒從心尖滑過,他忌憚看了眼傅寄秋手中持著的劍,順從道:“是。”

連星茗知曉傅寄秋所說的與自己剛才的話並沒有關聯,但他還是有一種莫名被撐腰的感覺,抬手捏起貓爪子戳了戳傅寄秋的手臂。

小聲道:“果然眼神凶點兒看起來更靠譜,人家都不敢反駁你誒。”

傅寄秋視線垂下看他,似在無奈。

連星茗鬆開貓爪,這隻貓死重,他抱著都覺得手臂酸,正要將其放到地上,貓咪突然間一炸毛,爪子向上一勾——

連星茗短促“啊”了聲,驚詫鬆開手臂。

貓咪翻身落地,一溜煙跑開。

連星茗還未來得及感受到手背上的痛意,麵前就有數道黑影罩下來,傅寄秋正牽著連星茗的手掌蹙眉看。李虛雲也正要上前,裴子燁卻從側方侵占了他的前路,道了句:“

抓出血了嗎?”

李虛雲頓足,側目眨了下眼睛。

“沒抓出血,被抓了道白痕出來。”連星茗視線抬起去找貓,卻突然間麵色微變:

“快抓住它!”

淮南王的驚叫聲同時響起:“它要推門!”

轉眼一看,黑白長毛貓已經跑到了寢殿門前,前爪輕輕搭在門上。它停頓了幾秒鐘,回過頭往後看,深藍色的圓眼睛縮成一條豎瞳。

像風聲鶴唳,遊移不定。

恍惚之間看著都不是貓的模樣,好像一個人的靈魂,上了貓的身子。

裴子燁當即冷喝一聲,持長虹上前數步。

李虛雲也祭出法杖,隨時準備在宮殿結界裡再撐起一道新的小結界。

連星茗被傅寄秋拉至身後護著,反應同樣很快,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把年幼時用過的五把法琴之一,抬睫時手指已經重重按在了琴弦上。

他們這些修仙者都是備戰姿態,淮南王這個凡人反應倒是無比誠實,臉色青綠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轉過身直接就跑了。

當下,人群散得十分開,站位鬆散。

裴子燁終是遲了一步,長毛貓見他過來,尖利“喵”了一聲,爪子一蹬猛地推開了殿門。

呼呼!呼呼!

殿內的濃鬱障氣魚貫而出,不消半秒鐘就淹沒了長毛貓的身體。殿內殘留的障氣果然不多,它像是一把鋒利的箭,被人搭在弓上不由分說射出,“嗖”一下子直逼裴子燁麵門。

裴子燁眉頭一皺,持起長虹。

障氣卻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在他麵前猛地轉了個九十度的大彎,又猝不及防正麵迎上持著法杖的李虛雲。它在距離李虛雲一米處再一次轉過彎,撞上傅寄秋與連星茗二人,連星茗都還未凝神彈弦,就眼睜睜看著那道黑乎乎的障氣在他麵前一轉,衝著他身後極速掠走。

再加上奔逃的淮南王,障氣在空中足足轉了四道九十度的大彎,一撞到人就轉。殘留在空氣裡的儘是直線與折角,眾人一時間無言。

“它在逃跑?!”

裴子燁難以置信站在殿門前,回過頭道:“它又不是人,它怎麼還會逃跑?”

聽見他的聲音,連星茗下意識朝他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本隻是隨便瞥一眼,視線卻突然間凝住。裴子燁正正好站在殿門的正中間,老舊殿門向內打開,其內昏暗無光,潮濕陰冷。

就在裴子燁的身後,一些淡若雲煙的障氣在空中浮動著,被圈在了屋子裡。

殿內最深處。

女屍披發懸吊,枯骨頭嶙峋,垂落雙掌指甲上塗著紅色蔻丹,十五年後的今日依舊有灰蒙蒙的殘留。

這應該就是涉案的宮妃。

連星茗的視線越過宮妃的屍體,被她背後的那一麵牆所吸引。

啪嗒——

啪嗒——

他聽見了積水從屋簷上墜落,摔在地上的聲音,像是幽穀之中猝然間平地一聲驚雷。

渾身沸騰的血

液仿佛一瞬間衝向頭頂,促使他心跳怦怦加速,喉嚨乾澀發緊。很快,他又聽見了自己的急喘聲,身形一下子搖晃。

傅寄秋攥住他的手臂,扶住他。

連星茗卻麵色凝滯盯緊那麵牆。

世子當日就曾經說過——宮妃自縊之前,曾用簪子劃破了自己的手,以鮮血塗滿了殿內正麵白牆,隻寫下了兩個大字:白羿。

連星茗一直以為是這兩個字占滿了一麵牆,可是現在一看卻發現,牆上寫了無數個“白羿”,血跡有深有淺,從濃鬱到乾涸,從牆角到牆頂,隻要是肉眼能夠看得見的地方,全部被寫遍。

有些字下方都有蜿蜒流下的血跡,徐徐淹沒了更下方的“白羿”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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