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隻是為了能讓嘉佑帝麵子上掛得住的說法。
他真正擔心的,是惹怒了慎郡王,周圍郡縣不堪一擊。到時候就算不通商,那些郡縣也會全部落入慎郡王手中。
他與嘉佑帝其實都明白,連北戎大軍也不是慎郡王對手,大啟的那些普通郡縣的廂軍,更如同螳臂當車。
慎郡王如今沒有南擴的意思,他們更不能親自打開他的謀反之心。
嘉佑帝雖然生氣,卻不得不承認魏平光說得有道理,隻能憋著一口氣在心中暗自盤算:
如今北戎有李洵去對付,那麼北疆真正需要防備的敵人便是李洵那逆子,北疆防線也該南移了。
如今清河戰線的戰事,因為有北戎汗這個人質,對麵的哈丹部眾變得畏手畏腳,或許可以爭取和談。
到時候,他令劉淵打開天沙城,放哈丹部眾回到北戎草原,便能繼續牽製住李洵的兵力。
同時,清河戰線的禁軍與支援邊軍,則可以趁機全部部署到肅城南邊和西邊。
一方麵隨時可以支援西邊的西疆戰線,另一方麵,卻也可以趁著李洵的主力軍被北戎草原牽製,直接重兵奪下肅城,拿到震天雷。
不過,這個打算他一句都沒跟魏平光說。
他算是看出來了,魏平光這老小子心裡有幾分不合時宜的正氣,必然不會同意與戎族聯手,他得謹防魏平光走漏了消息。
正等待著合適的時機派人去與北戎和談,卻不防提前收到了顏綱從燕山關發來的折子。
嘉佑帝猝不及防下看了折子上所寫的內容,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李洵那一道漲軍餉的政令,會讓如此多的禁軍叛逃投奔李洵!
那可是天子直領,沐浴皇恩的禁軍!
他們竟然背叛他!
更可恨的是,李洵拿來誘惑禁軍背叛他的籌碼,是他給的!
他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掏空國庫私庫,在民間威望掃地被罵得狗血淋頭,成就的是李洵萬民所向!
“可惡!”
“可惡!”
嘉佑帝如同破風箱般喘息著大聲叱罵,一邊砸著觸手可及的東西。
屋裡的侍人嚇得跪了一地,瑟瑟發抖。
還是陳旺聽到情勢不對,連忙跑進來提醒嘉佑帝注意身體,又讓隨伺的禦醫給他紮了針,才讓嘉佑帝稍微平靜下來。
“讓陳太師和魏相立刻進宮。”
連禁軍都背叛了,便足以說明此時的形勢有多嚴峻。他絕不能任由事態繼續發展下去,必須立刻想辦法阻止。
不然,照如今的情形發展下去,他哪裡敢派軍隊去駐守肅城南邊與西邊的郡縣,那簡直是直接給李洵送人去!
沒多久,魏平光和陳太師便聯袂來到了勤政殿。
嘉佑帝將折子遞給兩人傳閱,然後問道:
“兩位愛卿可有辦法解決此事?”
兩人沉吟了片刻,陳太師率先出言道:
“以臣之見,不如朝廷也為禁軍漲些軍餉。”
他的意思是,既然那些禁軍是因為慎郡王的漲薪令才叛逃的,那便意味著禁軍認為如今的軍餉實在太低了。
但凡朝廷肯漲軍餉,哪怕不如慎郡王那邊,卻也能讓他們看到希望,有了希望,就不至於冒著被流放砍頭的風險去做逃兵投奔慎郡王了。
魏平光很不讚同:
“太師說得輕巧,如今全國各地到處都等著撥款,還有軍中也耗費巨大,漲軍餉的錢從何處來?”
陳太師道:
“自然是向百姓與富戶加稅。”
“加稅最多填補國庫虧空,再多,許多百姓就要活不下去了。這是在逼人造反!”
嘉佑帝也深知此時再加稅百姓負擔有多重,再者,他不可能跟李洵比軍餉高低。
李洵獲得了北戎王庭的財富,還有西戎大軍拿走的一千萬兩賠款,比整個國庫幾年的收入還要多,手頭養的兵滿打滿算也不過七八萬人,自然可以財大氣粗,想漲軍餉就漲軍餉。
他手下一百多萬軍隊,靠國庫收入養著,每年都將國庫稅收耗費得一乾一淨,哪有漲軍餉的餘地。
“魏卿可有什麼好辦法?”
他投降魏平光的目光充滿期待。
然而魏平光卻避開了他的眼睛,一臉慚愧道: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此事根本在於士兵對如今的待遇不滿,臣……無能為力。”
軍中為何怨氣載道,魏平光不是不清楚。但這實在牽扯到上上下下太多人的利益,若由他的口說出來,不僅是他自己,整個魏家都將成為眾矢之的。
他不可能完全不為自己與家族考慮。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關鍵在於嘉佑帝怎麼選擇。
這事叫一旁的陳太師暗中捏了把汗,他陳家和姻親袁家,都有很多族人在兵部極其相關的一條線上。真要扯出往年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陳家和袁家都難辭其咎。
他連忙道:
“此事倒是老臣先前想得不對,天下軍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可見利忘義,甚至為了區區蠅頭小利便背叛陛下!若是漲軍餉,反而越發縱得他們越發貪婪。為今之計,最要緊的還是立威,叫他們不敢再生出叛逆之心。”
他提出兩個建議:
第一便是從今往後叛逃者,其三代以內的家人全部處以死刑,並且嚴格執行禁軍家屬必須留京的政策。邊軍家屬,沒有長官批準,也不許離開所居城鎮。
有人質為脅,便不怕禁軍和邊軍再次叛逃。
第一,便是絕不能再像此次一樣,讓那種沒有任何牽掛的單身漢單獨成營成隊。從今往後,所有駐守邊疆的軍隊裡,必須保證每個隊有兩人以上是有家室者。軍中若有人叛逃,全隊連坐,以同罪論處。
嘉佑帝一聽,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太師考慮得很周到,便如此去擬旨吧。”
然後吩咐他將擬好的旨意快馬加鞭送到各邊城要塞去,令所有守將立刻調整軍中隊伍編排。
魏平光聞言,有些失望,忍不住道:
“陛下,堵不如疏……”
嘉佑帝打斷了他:
“眼下人心安定為要,不可再生內亂,此事不必再議。”
他自然明白軍中的問題在哪裡,但眼下內憂外患,若他再嚴懲那些忠心耿耿追隨他的人,隻會動搖自己的根基。
他絕不會僅僅因為一次禁軍的叛逃,便亂了陣腳自毀長城。
想到禁軍叛逃一事傳出去後會產生的惡劣影響,他又囑咐兩人,務必對折子上的事情保密。
隻是,紙又哪裡包得住火。
禁軍與邊關如此大幅度地調整軍中隊伍編排,又新增了對叛逃者的嚴厲懲罰軍規,甚至還規定了那種有些不講道理的連坐政策,如此大的動作,怎麼能不讓人好奇究竟發生了何事。
燕山關離京城隻得六七百裡,又有那麼多禁軍都看到了叛逃者的“告全體同袍書”,消息自然很快便走漏到了京城。
最先打探到這事的是那些達官貴人們。
礙於陛下的態度,沒有人敢公然議論此事,可私底下,卻難免與至親或者信得過的友人說起這事。
那些撈不到油水,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底層文官,心中竟有幾分豔羨之意。
“幾萬士兵啊,慎郡王都直接給他們全體漲三成以上的軍餉,可見是在北戎得了多少錢財,文官數量少,肯定漲得更多吧。”
“是啊,而且聽說那邊文官們年終都有豐厚的臘賜,還嚴禁給上峰送貴重禮物,底下的小官們日子過得可好了。”
“真羨慕那些禁軍孤家寡人,說走就走,不像咱們,一大家子人在京城,想跑都跑不掉。”
“誰說不是呢。”
有些人是為錢財為自己的生活,有些人卻是為誌氣抱負,扼腕歎息不能投奔慎郡王這樣英明的主君。
禦史岑樘正在跟病床上的父親說著朝廷最近的動向。
講起燕山關叛逃,又說起朝廷拒絕西戎國書一事,岑樘臉上的笑容有些諷刺。
“朝廷難得對屬國強勢一回,仗的也是慎郡王的勢。真是好笑,如此年輕有為的兒子,不好生重用教導,以便將來托付江山,卻是處處打壓!大啟何其不幸,攤上了如此心胸狹窄的君主!”
身為禦史世家,岑老爺子很明白兒子心中的憤慨,也明白兒子在京中是如何被多方勢力打壓,被皇帝厭棄,抑鬱不得誌。
隻是他年近花甲,心態要平和很多,聞言隻平靜地道:
“慎郡王錯就錯在,年輕,有為……曆代帝王……有幾個容得下這樣的兒子……”
岑老爺子抱病多日,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連說話都有些吃力。可這次他卻破天荒地說了很多。
“陛下大權在握卻容不下他……絕不可能甘心讓他繼位……幾位皇子的外家……也不可能拱手讓權……慎郡王又一心外擴疆土,此生……恐怕都未必會回到京城了……”
他緊緊拉住兒子的手,渾濁的眼睛裡散發著熱切的光芒,像是催促般地道:
“阿樘!想去投效慎郡王,就要趁早去……不然,以後就走不掉了!”
被道破了心思,岑樘有些不自在:
“爹,您說什麼呢,咱們一家人都在京城,怎麼可能去投奔慎郡王。”
岑老爺子瘦得隻剩下一包骨頭的臉上,露出幾分對兒子慈愛的安撫之意:
“很快就會有機會的。”
說完又殷切地叮囑道:
“隻有慎郡王這樣將百姓放在心上的主君……才能讓我等禦史施展抱負,真正造福百姓!”
“阿樘,你一定要去……帶全家人都去慎郡王治下!”
岑樘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會突然說這樣的話,隻心不在焉地答應了父親,伺候他吃藥歇下。
可第一天早上,當他要去上朝之前,卻聽到了父親房裡那個伺候的小廝的哭聲。
他衝過去一看,便見父親麵色安詳地躺在病床上,手腕上的血流了一地,已經沒有了氣息。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了父親所說的機會。
丁憂,扶靈回鄉,他們一家都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京城。
“爹!”
岑樘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