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整個滸嘉圍場籠罩在沉寂中,唯獨天上的星子尚還活潑地晶晶閃閃。
虞華綺擁著錦被,在燈下讀一冊詩集。
簾帳外忽而響起些動靜,虞華綺以為是巧杏,輕聲喚道:“進來。”
骨節分明的手撩開垂帳,軒昂冷冽,氣勢凜然的男子露出麵目。
虞華綺烏眸一亮,揭開被子,踩了繡鞋跑去迎他,“聞擎哥哥,你怎麼來了。”
聞擎把食盒放在桌上,從裡麵取出一盅湯,“給你帶了安神湯。”
安神湯聞著屬實一般,不是虞華綺喜歡的味道。
“安神湯啊。”她坐在桌前,看著聞擎,明豔的桃花眸眨啊眨,“謝謝聞擎哥哥。”
聞擎哪會看不出她眼底的不樂意,他揭開蓋,把湯放到虞華綺麵前,“不難喝,你嘗一口?”
虞華綺點頭,正要喝,卻看到了食盒裡的那碟海棠酥,驚喜道:“海棠酥!”
聞擎待要說喝了湯再用,小姑娘已經動作飛快地拈起一塊,塞進他嘴裡,又拈了一塊給自己。
海棠酥不過小小一碟,兩人很快便用完了。
虞華綺沒了轉移視線的東西,隻好老老實實的,拿勺子攪了攪麵前這盅安神湯。
安神湯的味道隨著熱氣蒸騰而出,熏得她擰起黛眉。
虞華綺慣來嬌氣,吃食上又挑剔,不太想喝這碗顏色褐黃,氣味古怪的湯汁。
“聞擎哥哥,我今天沒被嚇著。”
她乖巧地看著聞擎,言下之意,是自己不需要喝安神湯。
聞擎見她還有精力作怪,薄唇輕勾,“那麼大一隻虎,阿嬌不怕啊?”
虞華綺回想起今日所遇的凶獸,心裡不由生出幾分懼意,她點點頭,應和道:“是有一點點怕。”
說起這個,虞華綺想到聞擎今日遇到了十幾隻虎,“聞擎哥哥呢,你當時怕不怕?”
“我很怕。”
虞華綺的本意,是想問聞擎遇虎襲擊時,是否恐懼。可聞擎回答的,卻是他事後知道虞華綺遭襲時,是否恐懼。
即便知道虞華綺沒出事,即便知道虞華綺身邊有暗衛相護,聞擎依舊怕得要命。
虞華綺聞言,心中頓時生出許多憐惜。
她把安神湯分成兩份,拉著聞擎陪她一塊喝。
等安神湯入了口,虞華綺才發現,其實這湯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古怪,還挺好喝的。
兩人各自喝著湯,一室靜謐。
虞華綺的心思漸漸飄遠。
她並不蠢,這幾日圍場的相處,她能隱約感覺到,聞擎對她過分的關切和照顧,已經超出了所謂知己,或是朋友的範疇。
虞華綺想著,抬眸,悄悄瞥了聞擎一眼。
她心裡不安,試圖驗證自己的猜測。喝完安神湯之後,虞華綺強撐著膽子,開始胡說八道:“聞擎哥哥,我現在越想越害怕。”
聞擎麵色一肅,以為是自己方才提起圍場猛虎,勾出了虞華綺內心的恐懼,“不怕,都過去了。”
虞華綺極會裝可憐,嫵媚的眼尾一垂,烏瞳水汪汪的,瞧著無辜又脆弱,“我就是怕,聞擎哥哥,你在這裡陪著我,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不好?”
聞擎哪裡說得出半個不字?
“好。”
虞華綺聽到他說“好”字的刹那,心裡的麻雀嘰嘰喳喳,瞬間樂開了花。
彆看她裝得煞有介事,其實心裡毫無底氣,根本拿不準聞擎是否會答應。
虞華綺闔目,躺在床上,整個人暈乎乎的,仿佛飄在雲朵上,沒有任何踏實感。
她稀裡糊塗地思考著:聞擎願意守著她睡覺,沒有拒絕她,也沒有覺得她輕浮,眼裡隻有憐惜,是不是證明他真的喜歡自己?
聞擎……喜歡自己?
虞華綺的腦子亂成一鍋粥,粘稠得無法攪動,卻又溢出些暖融融的,香甜的味道。
她閉著眼睛,很快陷入了柔軟的夢境。
聞擎看著眼前睡得香沉,半點也不似她口中所言,害怕得無法入睡的小姑娘,縱容又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伸手,幫她把幾縷淩亂發絲撩到耳後。
一夜好夢。
翌日清晨,朝霞漫天,虞華綺早早就被巧杏叫醒。
洗漱過後,她換了身輕薄夏裙,坐上回程的車輦。
虞華綺昨夜休息得很好,此刻神采奕奕,撩開車簾,觀賞沿途風光。
誰知在馬車快到虞府時,聽見有人說,太子妃已經暴斃了。
她心裡猛然一驚。
皇城風雲,瞬息萬變,許多事,前世今生,已經截然不同了。
虞華綺到家後,先去存謹堂,給祖母請安。
虞老夫人聽聞虞華綺遇虎之事,嚇得整夜未曾合眼,這會兒見虞華綺一切安好,容光煥發,一顆心這才落了地。
虞華綺擔憂祖母的身子,趕緊哄了她先去休息。
虞老夫人年紀大了,這麼生熬一宿,實在撐不住,知道孫女無恙後,也就順著孫女的意思,用了些清淡米粥,閉目休息。
虞華綺沒離開,留在碧紗櫥裡,給虞老夫人做了雙襪子。
煦朗的日光透過窗欞,灑在針腳細密的綾襪上,尖銳的針頭反射出一道晃眼的白光。
虞華綺的心宛若這根銀針,忽起忽落,忽上忽下。
每每思及聞擎,她的眉眼就飛揚起絢爛的神采。
少女心事,在陽光中無所遁形。
因著這一趟滸嘉圍場之行,整個皇城的局勢陡然變了。
太子被擼去一切職務,禁足東宮,太子妃突然暴斃,眼瞧著東宮風光不再。而另一頭,從前不起眼的榮王,因救下皇帝,仁孝可嘉,變得聖寵優渥。
但因榮王傷勢嚴峻,皇帝又重用起聞擎。
許多原本該由太子處理的政務,皇帝都交給了他。
朝野嘩然,無人參得透皇帝的心意。
故而,聞擎這幾日格外忙碌。
虞華綺去過衡武街後巷的秦宅兩趟,卻一次也沒碰上聞擎。
她自那日從圍場回去之後,就糾結不已,不知是該主動向聞擎說明心意,還是該等他先表明心意。
她既期待聞擎聽到自己表白後,驚訝的神情,又期待能聽到聞擎向自己表白。
可每每懷揣著甜蜜和期待去了,卻總也見不到聞擎。
俗語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虞華綺幾次三番沒見著人,最初那點衝動沒了,心裡反而生出些忐忑來。
天氣逐漸炎熱,窗外的垂柳被曬得長葉焦卷,連碧瑩瑩的芭蕉,亦有幾分垂頭喪氣。
虞華綺畏熱,總也離不開冰鑒和冰盞。
終於,這日休沐,虞華綺又從虞父那裡聽說,榮王傷勢大好,皇帝賞賜了許多人。
她念著,今兒皇帝應該沒心思,繼續把聞擎拘在宮裡了,便坐了小轎去秦宅。
果然讓虞華綺料中了。
她聽說聞擎在書房,也不要旁人通報,自己沿著小路,走到書房西窗角。
夏日慵懶的風吹開書卷,沙沙作響,虞華綺從窗口往裡一望,見聞擎伏在桌案,睡顏疲憊。
也不知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虞華綺蹙起翠眉,穿過那道修竹小路,自正門入了書房。
按理說,聞擎的書房,是不允許常人接近的,但虞華綺要進,卻無人敢阻攔,甚至她不讓通報,就無人敢通報。
虞華綺怕聞擎驚醒,關門的動作極仔細,連走路都是踮著腳,力求不發出聲響。
書房內擺著冰山,倒也涼爽,隻對睡著的人來說,寒意有些過重了。
虞華綺小心翼翼走到聞擎身側,想喚他起來,去床上休息一會,待走近了,瞧見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又不忍出聲。
她坐到聞擎身側,同他一般,伏在桌案上,等他醒來。
虞華綺從未這般近地看過聞擎,她用眼睛,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把聞擎的五官描摹了一遍。
從前,她隻覺得聞擎劍眉朗目,俊美無儔,此刻再看,卻隻覺得,他生得真是無一處不合自己心意。
虞華綺輕輕挪了挪,讓自己坐得離聞擎更近。
她伸出手,試圖摸摸聞擎高挺的鼻梁,指尖顫巍巍地在空中晃啊晃,就是不敢落下去。
兩人靠得極近,連呼吸都交織在一起。
聞擎的眉宇忽而皺起,在睡夢中,也是極不安寧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