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華綺心底的雀躍逐漸淡去。
未見聞擎前,她滿心歡喜,滿心期待,覺得世上再沒有比二人心意相通,更美妙的事情。
可見到聞擎後,她忽而被澆了一桶冷水,從甜蜜中清醒過來。
從前世,到今生,聞擎在她心裡,一直是強大而無所不能的,一直是深沉而掌控全局的。早前那些紛亂,榮王被罰,太子失勢,虞華綺沒有問,但她知道,其中定有聞擎的手筆。
聞擎似乎總能立於不敗之地,永遠冷漠,永遠神通廣大。
讓人幾乎忘了,他其實還是個尚未及冠的,孤零零的少年。
聞擎生母身份低微,生下他後不久,便撒手人寰。宮中爾虞我詐,哪會有人真心待他好?皇帝太子虛情假意,太後不喜他性子淡漠,皇後等更是輕蔑厭惡他。
這麼些年,他要在那攤汙泥中掙出頭,想必極為艱難,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複。
饒是太子,含著萬千寵愛出世,擁有儲君地位,被皇帝護了二十餘年,如今也落得這般結果。何況聞擎?
而她的身份又是這般敏感。
皇帝喜怒難辨,似乎真將榮王寵到了心坎上,甚至不顧規矩,破例讓她去看望榮王。誰知道,皇帝此時心裡是怎麼打算的?
無論皇帝是否準備重提自己和榮王的婚事,在這個關頭,若聞擎提出想娶自己,隻怕會憑空惹來皇帝的猜忌。
前世,聞擎是在四年後,羽翼豐滿,才從封地殺回皇城,奪下皇位。也就是說,如今的聞擎,或許並沒有能和皇帝抗衡的實力。
若虞華綺告知聞擎自己的心意,他定會歡喜,但隔著皇帝這座大山,他卻無法立刻向自己許下承諾。
歡愉是一時的,虞華綺想,若她說了,甜蜜背後,聞擎勢必會承受更深的痛苦和壓力。
可若她不說,聞擎隻以為她尚未開竅,或許就不會背負那麼深的壓力,就能按捺得住,慢慢籌謀。
虞華綺想起前世聞擎平靜中隱含的偏執和瘋狂,在心裡悄悄歎了口氣。
皇帝心思複雜,她最怕聞擎為了給她承諾,一時情急,劍走偏鋒,再落得同太子一般。
太子落難,尚有帝心憐惜,尚有皇後幫襯,聞擎卻有什麼呢?
她不希望聞擎冒太大的險,不過是四年,她等得起。
虞華綺看著聞擎疲憊的睡顏,下意識想伸出手,碰一碰他的臉頰。
忽而,聞擎的睫羽顫了顫。
虞華綺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慌亂間,閉上雙眼,佯作睡著。
聞擎睜眼,察覺到身側有人,眸間略過一絲陰戾,定睛細看,卻見來人是虞華綺。
小姑娘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可呼吸是亂的,眼珠子還四處轉悠。
聞擎冷冽的容顏染上一絲溫柔,“阿嬌?”
兩人靠得極近,他剛睡醒的聲音醇厚低啞,驀然在虞華綺耳邊炸開,她整隻耳朵都紅透了。
虞華綺閉著眼睛,彆扭地把臉轉向另一側,“阿嬌睡著了。”
聞擎眉眼舒展,“胡說,哪有睡著了還說話的。”
虞華綺咬唇,狡辯道:“在說夢話呢。”
等了一會,沒等到聞擎回答。
虞華綺等不住了,把臉轉過來,悄悄睜開半隻眼睛。
金燦燦的光照進那隻眼裡,透出些琥珀色的蜜意,虞華綺猝然和聞擎對上視線,她的心猛地一顫,“聞擎哥哥,你……”
聞擎安然地看著她,是傾聽的姿態,那神情,仿佛無論下一刻她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他都會理所當然地說好。
虞華綺不自在地垂眸,把整張臉埋進臂彎裡,不去看聞擎,“我想吃冰盞。”
聞擎頷首,“好。”
虞華綺挑刺,“要吃整張桌子那麼大的冰碗。”
聞擎知道,這小姑娘近日來找自己幾趟,都沒見著人,此刻想必是犯彆扭了,他隻一味縱著,“好。”
虞華綺聞言,倒是有些不可置信,抬起臉,“說話算話?”
聞擎眼裡滿是笑意,仿佛這些日子的疲倦儘數消散了似的,“說話算話。”
虞老夫人素來注重虞華綺的身子,不許她吃過多冰食,恐她體寒,以後要吃苦頭。是以虞華綺吃冰盞,一直都是可著量吃的。
難得有機會嘗試那麼多冰,虞華綺即便知道自己吃不完,也不由有些興奮。
聞擎帶她從樹蔭下走,去往秦宅內的水榭。
水榭中,果然擺著張極長的花梨長桌,桌上排開擺了六十餘類茶果甜點,多是切好的新鮮水靈的果子,或是特意做得精巧的小糕點,擺在方方正正的冰塊上,冒著嫋嫋寒煙。
聞擎卻隻給了虞華綺一個巴掌大的水晶琉璃蓮花碗,裡麵盛著小半碗凍過的牛乳和碎冰。
虞華綺見著這隻巴掌大的琉璃碗,霎時就明白了聞擎的意思,咬牙,“你騙人!”
連素日掛在嘴邊,甜膩膩的聞擎哥哥都不喊了,小模樣凶巴巴的。
聞擎眼裡含著幾分戲謔,“那不是一桌子的冰,上麵的果子可著你挑,愛怎麼吃就怎麼吃。”
虞華綺桃花眸一橫,“我再會選,也隻能吃這麼點!”
她不服氣,把手裡的琉璃碗遞給聞擎看。
聞擎失笑,“吃多了冰傷身。我陪著你,嗯?”他示意虞華綺看自己手上,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琉璃碗。
虞華綺看看他的碗,又看看自己的,倒是不鬨騰了,瑰麗的芙蓉麵忽而浮出些霞色,思緒不知飄到了哪裡去。
她低著頭,輕糯地道:“那你先選,我看看你吃什麼。”
聞擎無奈,隻好先選。他揣摩著,按著虞華綺的喜好,選了幾樣果點。
虞華綺看著,眼底的笑意漸而轉深。
她像個黏人的小尾巴似的,跟在聞擎身後,聞擎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聞擎拿什麼,她也跟著拿什麼。
用過冰盞,虞華綺越發黏人。
她非拉著聞擎,要他陪自己小憩。
聞擎無奈,這會兒不早不午的,睡什麼覺?
虞華綺纏人的功夫一流,說不過聞擎,就冷著漂亮的小臉,背過身不理人,但也不許聞擎走開一步。
聞擎拿她半點法子也沒有,隻好順從地上了軟塌。
虞華綺坐在塌邊,見聞擎很快便睡熟,幾不可聞地歎口氣。
許多事,都已經和前世不同了。
她也不確定,自己不捅破窗戶紙,對自己和聞擎來說,是好,還是不好。但眼下,局勢這般模糊,她不敢輕舉妄動。
虞華綺盯著聞擎的睡顏,良久,才靠在一旁的貴妃椅上,眯了一會。
大約是天生勞碌命,聞擎沒睡多久,便醒了。
水榭裡涼,他取了條薄紗被,給虞華綺蓋在腰間。
他給虞華綺蓋好薄被,看著今日黏人得反常的小姑娘,全然猜不透,她那顆七竅玲瓏心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此刻,被聞擎命令,盯著榮王一切動靜的淩廈,也有了消息。
榮王傷勢大好,皇帝憐惜,前往探望。
皇帝對榮王的感情十分複雜。
從前,他並未過多在意這個兒子,甚少像教導太子那般,親自教導榮王,也甚少像忌憚聞擎那樣,忌憚榮王。
他忽視榮王,任榮王跌跌撞撞,被皇後嬌養成了個富貴廢人。
堂堂王爺,竟被宋盼盼一個小小女子算計,若不是太子,隻怕就要永遠背著染指父妾的罪名了,實在蠢頓。
可他沒想到,卻也是這個最蠢頓的兒子,心思最純,也最孝順。
單論這一點,榮王比太子強。
說到底,太子也是叫他慣壞了,一路順風順水……
榮王睡得正香,感覺到一道視線在盯著自己,他迷迷糊糊醒來,露出一個笑,“父皇,您怎麼來了?”
皇帝示意宮人,把榮王扶著坐起來,“父皇來看看你。禦醫說你的病已經大好了,你自己感覺如何?”
榮王撓了撓頭,“兒臣也不知。隻覺得好幾日沒下床了,很想下床走走。”
皇帝麵容慈和,“想出門,便是有了精神。這人有了精神,病就好得快。”
榮王長這麼大,隻見皇帝這般慈愛地對太子說過話,乍然被這麼對待,還怪不習慣的,“是,想必兒臣很快就好了。”
皇帝亦看出榮王的拘謹。
他記得榮王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努力笑得更慈和,“你這回立了大功,父皇要重賞你。”
榮王想撓撓胸口那道疤,竭力忍住了。他也不傻,無論當時救皇帝,自己是不是主動的,反正傷已經受了,認下自己是主動救人,還能討點好。
“父皇是兒臣的生父,又是天下的君主,兒臣當時撲過去,是為著孺慕之情,也是為著保護天子,這是兒臣分內之事,算不得功勞。”
皇帝果然笑得更慈愛,“就為你這孝心,朕也要重賞你。你說,想要什麼,朕都答應。”
榮王覺得自己日子過得挺好,沒什麼想要的。
他還不知太子已經出事,想著想著,想起太子至今還未替他向皇帝求情,讓皇帝準許自己娶虞華綺的事。
榮王誠懇地看著皇帝,“父皇,兒臣隻有一個願望。”
“兒臣想娶虞華綺為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