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築基有什麼難的。”...)(1 / 2)

虞兮枝曾經見過這樣的劍意。

那是她靠在迷霧林的樹邊, 剛剛在記仇小本上寫下一連串的名字,再起身迷茫入山林後,一步踏錯時。

他曾將霧氣劈開。

今夜, 他又將月色斬斷。

謝君知的劍意與他整個人的氣質都非常矛盾。

他喜白衣,身形挺拔卻單薄, 黑發如瀑卻溫順,眉眼鋒利懨懨, 唇邊卻總有溫和的笑容,甚至時不時還會歪頭咳嗽,雖然咳嗽聲總是帶了點漫不經心, 但依然讓人覺得他似乎生來病弱。

然而所有這些諸如此類的畫麵, 在他握住劍的時候,便會徹底碎裂。

他劍氣如遊龍,如虹光, 暢快淋漓卻又隱含某種肆虐。從他起劍時,劍勢便是盛極, 而這樣的盛,仿佛永遠都不會衰退!

明明是同一柄煙霄劍, 在她手中就隻是劍, 但在他手中, 煙霄卻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之所指,便是劍之所向。

妒津妖人的弱點在四肢,隻有斬落四肢後,它的脖頸才會露出脆弱的一麵, 否則極難一劍鎖喉斬之。

謝君知的劍當然可以斬,但他並沒有直接衝著妒津的脖頸而去。

既然說了要讓虞兮枝看, 他便要她看仔細。

於是他這一劍,自下而上,翩若流水驚鴻般,先斬落妒津妖人的雙腿,再起手翻腕劃過雙臂,最後乾淨利落,一劍破之!

待到他這一劍收勢落地,妒津妖人才倏然停住了向前攻擊程洛岑的動作。

程洛岑向後翻滾,堪堪躲過妒津妖人淩空劈下的爪子,正待老頭提醒它下一步的攻勢,渾身肌肉蓄力,狼狽不堪,卻聽老頭長歎一聲:“好霸道的劍意。不必躲了,它已經死了。”

程洛岑一愣。

死了……?

他念頭落下,那妒津妖人才頓住了所有動作。

它的四肢與頭顱一起顯露出了過分平滑的傷口,再四分五裂地碎了開來!

謝君知翻手扔去一張火符,於是業火熊熊燃起,妒津妖人的血甚至還未滲透地麵,便被一路蜿蜒燒起的火焰吞噬殆儘,不出一會,就成了一縷輕灰。

□□凡軀自然不會這麼快,但被附身成妖再身死後,妖人便會成為乾枯如木製的存在,若不以火燒之,任憑自生自滅,那麼這具妖軀便會重新化作妖氣融入天地之間,變成滋養妖物的養料。

“看清楚了嗎?”燃燒的火色與黯淡的輕煙中,謝君知慢慢走過來,他倒轉劍柄,遞過煙霄。

虞兮枝怔然接劍。

她確實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沒舍得眨眼。

隻是明明知道謝君知已經放慢了劍速,為她一筆一劃,如教孩童學字。

可她還是覺得那一劍太快,也太盛。

起劍太快,出劍也太快。

劍意太盛,殺意也太盛。

煙霄在她手中微微發燙,這樣的一劍,足以讓任何劍感到興奮。

而謝君知似乎想要再要說什麼,卻倏然抬手掩唇,止不住般咳嗽了幾聲。

他許是消耗頗巨,本就冷白的肌膚在這樣的一劍後,看起來更加蒼白,他微微提氣,壓下咳嗽,這才重新直起腰來。

“殺妖的時候,就不要想著它是否還是人類了。”他語氣輕巧,語意卻森然,阿寇化身的妒津妖人既然已死,他掌心合攏,便將此處的結界收了,再轉過虞兮枝的肩,讓她看向鎮中:“阿寇是這個鎮子的妖母,剩下的妖崽,就都交給你了。”

隨著他的話語,結界從他所站立之處鋪開,硬是將毫無修為的凡人與妖物隔絕開來。

他一人開一城的結界,本應消耗巨大,但他的神態卻是輕鬆的,隻是越來越多細碎的咳嗽之意湧上來,讓他忍不住抬手又壓了壓唇。

與性彆無關,第一隻尋妒而來,進入棱北鎮的的妒津妖人,是為妖母。妖母會召集同伴一並前來,而因為妖母第一個找到了合適的寄宿之處,所以剩餘所有受其感召而來的妖都會天然成為它的妖崽。妖崽在吸食妖氣、人之血肉精氣的時候,會強製地分一部分給妖母,是以妖母永遠都是群居妖族之中最強大的一隻。

――卻也不是謝君知一劍之敵。

朦朧夜色中,鎮中蟄伏的妒津妖人終於因為阿寇的死而蘇醒,尖叫四起,不斷有妖人身影於夜幕中凸顯,而在所有的妒津妖人都站直的瞬間,它們竟在一個刹那同時抬起頭,直直向著虞兮枝的方向遞出了視線!

虞兮枝悚然一驚。

這是她的戰場。

謝君知說剩下的都歸她,便是不會再出手幫她。

她握緊了劍,踏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氣。

與現在這般場景相比,追擊鱉寶甚至連熱身都算不上。

她有猜到這份任務是謝君知故意為之,抓鱉寶時還在疑惑,這任務莫不是真的新手向,雖然有誤打誤撞扔出肉餅的巧合運氣在其中,但竟然如此簡單就讓她得手,實在是有點奇怪。

現在看來,麵前她要麵對的這一切,原來才是真正的考驗。

地麵震動,夜風吹拂,少女頭上的小樹枝微微顫動。

她握劍的手也微微顫動。

妒津妖人開始向她的方向跨步奔跑而來。

比起緊張,虞兮枝的心裡更多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亦或者說,她的這種微微顫動,就像是在麵臨某件自己等待許久的儀式時,不自覺的期待和激動。

“這是你早就知道的嗎?”她輕聲問道:“所以你才會帶我來這裡,對嗎?”

謝君知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大把火符,理所應當道:“你在前麵殺,我在後麵燒,分工明確,動作快的話,天亮前就可以殺完了。”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的問題。

可是此時不過才堪堪天黑不過半個時辰,聽到謝君知的話,虞兮枝還沒來得及拔劍,就險些先眼前一黑。

“不是,等等,真的要殺到天亮嗎?未免數量也太多了吧!”虞兮枝倒吸一口冷氣。

“多嗎?你再晚來幾天,恐怕我連這結界都不用開,必須直接屠城了。”謝君知顯然沒有什麼同理心,末了,還好心提醒道:“來了哦。”

說話間,距離最近的妒津妖人已到堪堪數米的近前。

虞兮枝微微閉眼,在腦中重新過了一遍謝君知方才的劍招。

煙霄起。

鵝黃衣衫的少女足尖輕點,身體已在半空,起手雖還尚且青澀,氣勢不足,但劍勢卻足夠充沛!

斬第一隻妒津妖人時,她還不能做到連貫的一劍,但她不斷地在出劍與劍落中調整身形,再不知疲倦般重新續滿劍勢。

她不甚熟練,卻足夠心神凝聚。

既然要做,就要儘力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

無關其他,她喜歡揮劍時暢快淋漓的感覺,喜歡自己提劍便所向披靡的感覺。

有朝一日,她也想斬出謝君知那樣的一劍驚落九重天。

她滿心滿眼隻剩下了謝君知方才劍意圓滿的那一劍,於是她手下的劍也越來越快,越來越鋒利,卻也越來越從容。

程洛岑狼狽卻努力地爬起身來,他想要將黃梨護在身後,卻發現早已有結界將尚未步入修行之人隔絕在外。

他怔然抬頭,無數壓頂黑影奔騰而來,大地震動,夜色深沉,然而劍光不斷劃破夜色,極快之時,竟然近似劍起白晝。

有業火如蓮華忽明忽暗。

白衣少年信步閒庭般跟在揮劍的少女身後,他隨手扔著火符,將轟然墜地的妒津妖人燒成灰燼。他時不時還會出聲說幾句什麼,看上去似乎對環伺四周的那些形容醜陋的妒津妖人毫無情感也毫無畏懼,他分明手中無劍,本人卻已經像是最鋒利的劍。

又或者,在這樣深沉夜色,如火妖屍和震顫大地之中唯一的一抹白。

老頭在後方看得嘖嘖稱奇:“哦喲,說實話,這女娃子的悟性真高,簡直不亞於你。這麼多妒津,這得殺一整夜吧?剛才隻是看了一遍那劍式,這會兒已經模仿出了七七八八。雖然老夫看不透這丫頭的修為,但顯然沒看錯她身上的靈力。修士也是人,一般人誰能支撐這麼久?也就是她身上自帶這麼厚重的靈力,才能讓她一殺一整夜。嘖,年輕真好。”

“這是什麼劍法?”程洛岑的眼瞳中全是劍光,他無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卻無法掩蓋眼中的憧憬。

“這便是昆吾劍了。”老頭長歎唏噓:“雖然昆吾開山老祖在我的時代實在是後輩,但後生可畏,你可知昆吾山本是一體,而如今連綿山巒,是那老祖當年硬生生用劍劈出來的?我的年代與昆吾畢竟還是有些隔閡,這劍法我叫不出名字,但這劍意,便是昆吾劍意。你仔細看,仔細記住,既然你已決意入昆吾,學學這樣的劍意,倒也不錯。”

“那……怎麼才能有這麼厚重的靈力?”程洛岑啞聲問道。

“這個倒是簡單,找個大宗師吸一波,差不多吸乾了,也就有了。”老頭語調輕鬆:“可惜這世間已無大宗師咯。”

說到這裡,老頭的聲音卻又突然頓了頓。

他似是這才發現自己話語中有了多麼前後矛盾的事情,卡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等等,世間既無大宗師,這丫頭身上哪來的這麼多靈力?有這麼多靈力,看她出劍,為何也不過朝聞道而已?……這是究竟是為何?!怪哉,怪哉!奇也,奇也――!”

“那剛才那一劍呢?又是何等境界?”程洛岑有些聽不懂老頭的絮叨,隻徑直盯著前方的劍光人影,再問。

“那一劍,也就是伏天下罷了,厲害,卻倒也不足為奇。這男娃看起來和你差不多年齡,老夫雖看不出他的修為,且盲猜他是結丹境好了,斬個尚未徹底成熟的妒津妖人,縱使是妖母,結丹也綽綽有餘了。怎麼說呢,確實驚才絕豔,但你有所不知,上古時代,像他這樣年紀輕輕就伏天下的人不要太多,老夫我見得太多了。收起來,還是這女娃身上的奇事更多。”老頭絮絮叨叨,瘋瘋癲癲:“想不通啊,真是想不通啊……”

程洛岑眼底微亮,下一刻,卻不知想到了什麼,抿了抿唇,突然問道:“老頭,若是你先遇到他們,你還會選擇我嗎?”

老頭一愣:“他們?什麼他們?”

“你少裝傻,就是他們。”程洛岑目光霖霖:“你說她天賦極高,說他精彩絕豔,若是你先遇見他們……”

“放屁!人生的境遇哪有如果!”老頭暴喝一聲,將程洛岑從這樣的迷障中喊醒:“大道之上,可與人比,但不可執著於比較!永遠有人比你優秀,永遠有人崛起,如此瞻前顧後,怎麼爭大道先機!老夫選擇了你,便是與你的緣分,又與他人何乾!不過是遇見這實在怪哉的小丫頭,總覺得這情況我在哪裡聽說過,一時之間想不起,多感慨兩句罷了,你可千萬不要才踏引氣入體,就找了魔怔,走火入魔。”

程洛岑瞬間從剛才的想法中驚醒,這才知道自己過去太孤陋寡聞,此時初見如此天縱奇才,竟是著相了。

這邊程洛岑怔然無語,老頭殘魂窮思竭想。

另一邊,虞兮枝卻苦不堪言。

她的劍勢越來越流暢,顯然已經摸到了謝君知方才那一劍的門檻,然而每每她正要自滿得意之時,謝君知的聲音總能準確無誤地出現。

“偏了一分。”

“慢了一瞬。”

“你在殺妖,不是剁骨頭。”

“切口不夠平滑,劍意再平順一些。”

“當你手中有劍的時候,心裡便不要胡思亂想,每一劍都要用儘全力。身為劍修,在戰場上,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再出下一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

沒有人這麼指點過她。

她過去憊懶,縱使是虞寺,也因是她阿兄,見她肯摸劍便高興至極,又哪會說什麼重話。

她的師尊乃是昆吾宗主,天下仙首,本就當她是買一送一,失望幾次後,幾乎都快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親傳徒弟。

太清峰教習雖多,喜歡夏亦瑤而天然莫名與她對立的卻有大半,她抓住了一個徐教習的把柄,卻還有陳教習李教習劉教習。更何況,所謂教習,最高也不過結丹,道心並不多麼圓滿,很難在修仙一途大道爭鋒,所以才來做教習,享一份教習的福利。

――若非如此,誰不想當長老享清福,被供奉呢?何苦來消耗心神來與才朝聞道的弟子們打交道呢?

隻有這位謝姓祖宗在她身後,語調冷冷,單刀直入,平鋪直敘。

她不知他這樣對她,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又為何如此,興許是來自於她沾染了他的血,被他牽連後的某種歉意,也或許隻是在後山待久了,實在無聊,順手為之。

但至少此時此刻,她願做他手中暢快淋漓的那柄劍。

虞兮枝已經數不清自己到底殺了多少妒津妖人,她的眼前隻剩下了自己的劍光,耳中隻有劍氣、妒津妖人倒地的聲音、火氣、與謝君知的指點。

到了後來,東方有光微亮,她一劍斬落,再抬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從城西到了城東儘頭。

她的背後一路灰塵,麵前卻一片坦途。

劍氣不散,最後一聲倒地與火苗同燃,而謝君知……已經很久都沒有說話了。

她風塵仆仆轉頭。

恰逢最後一隻妒津妖人燃燒成灰,火光堪堪湮滅,清晨的第一縷光照在她的身上,謝君知撐了一夜的結界悄然散去,少年冷白英俊的臉在晨光中展露。

這樣的一夜過後,棱北鎮的露水蒙灰,樹影模糊,路麵有磚塊破碎,屋簷傾圮,無數人因心中生妒而死去,卻有更多的人毫發無損地活了下來。

風起,她微亂的額發與謝君知的發梢一起被吹動,她的臉與他的麵頰一起沾了火起後的淺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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