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衝她微微一笑。
“你一夜連破了兩境,從煉氣後期再圓滿,現在已是築基前期。”謝君知看著她,笑容溫和,話語漫不經心,卻好似一切都早已成竹在胸。而這樣的語氣,便顯得他格外目空四海,卻也有資格這樣顧盼自雄:“你看,築基也沒什麼難的,大宗師也是如此。”
“你做得很好,恭喜築基。”
……
“讓我看看是誰在這裡大放厥詞?!”一道厲喝於學宮之中響起,身著昆吾道服的少年拍案而起,向身側怒目而視:“築基也沒什麼難的?宣平,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氣,那你倒是築一個給我看看啊?”
整間學舍氣氛凝重。
西雅樓的人已經在昆吾山宗住了一周有餘,用昆吾山宗弟子的話來形容,這群人簡直像是蝗蟲過境,他們不知道西雅樓到底要做什麼,但看起來,西雅樓的人似乎像是想要踏足昆吾山宗的每一座山頭,甚至還在千崖峰下轉了兩圈。
要不是劍塚的劍意毫無保留地直接刺傷了試圖邁步的宣凡,直接嚇退了所有弟子,恐怕小師叔的那份清淨都要被打擾了。
越是這麼想,昆吾山宗的弟子就越是憤怒。
小師叔辛辛苦苦一人守一峰,以身壓那滿山劍氣,而他們,竟然連同輩的彆門派弟子都攔不住!
真是……憋屈至極!
昆吾山宗以劍證道,在這淵沉大陸,又何時受過這等委屈!
高修德已經數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想要與這些西雅樓的弟子擲劍決鬥了,隻是每每這樣之時,他總記得掌門真人要他們與西雅樓弟子和善相與的話語。
畢竟小師妹……還要仰仗那位談樓主。
若是仗著這裡是自己的地盤,欺負了西雅樓的弟子,萬一、萬一氣走了談樓主,不給小師妹治病又該如何是好?
“你讓我築基我就築基,那我多沒麵子。”宣平卻不吃高修德這一套,坐在蒲團上晃啊晃,笑容更是看起來可惡又刺眼:“高兄,有本事你先來啊,兄弟在此,承讓,承讓。”
高修德深呼吸。
再深呼吸。
刺耳的笑聲不斷在學舍裡響起,宣平似是覺得這樣還不夠,又或者逗他很有意思:“高兄,咱們也認識一周多了,上過同一堂課,走過同一段路,還看過同一本書。不得不說啊,你們昆吾山宗確實人傑地靈,瞧瞧,我卡了大半年的境界,來了昆吾山宗,這就一躍到煉氣後期了,要是你們小師妹再多病幾天,說不定我還能一波衝到大圓滿再築基,也去上二層看看?”
西雅樓眾人笑聲起,好不肆意快活。
昆吾山宗弟子麵色鐵青。
宣凡被劍氣傷及肺腑,乍聽嚴重,可西雅樓以丹藥著稱於天下,小師妹有傷尚且要拜托他們,區區肺腑之傷,又怎可能影響到西雅樓二樓主的親傳弟子。
劍塚劍氣縱橫淩厲,修為不夠者正麵迎之,自然遍體鱗傷。
但若受之而不死,這樣的劍氣卻是淬體練意最絕佳的存在。
否則,為何每日昆吾山宗的內門和親傳弟子都一定必須從迷霧林走一遭呢?
是以宣凡與宣平二人雖擅闖劍塚不成反被傷,然而這傷卻非禍,而是天大的福氣。
原本隻是煉氣中期的二人,竟然雙雙於客舍之中破境,一夜之間,昆吾山宗霞雲聚了再散,停了又起,天亮時,這對雙胞胎兄弟已是煉氣後期。
西雅樓眾人自是大喜過望,談樓主更是親自護法,並掏出了兩顆千萬人垂涎的太微丹,分彆賞賜了下去。
太微丹煉丹成本極高,其中要用到幾味如今已經不存於世的稀有材料,開爐時失敗率也高於其他丹藥,在十大有價無市丹藥排行榜上,足以排到前幾位,有起死回生,白骨生肉之效,幾乎等於多了一條命。
這要是在西雅樓內,他們愛怎麼賞賜怎麼破境,但偏偏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昆吾山宗眼皮子底下發生的。
昆吾弟子眼紅得牙癢癢,然而禁令在身,若是他們強闖劍塚,下場可是要去戒律堂的,又怎會像對待西雅樓這些人一樣,輕輕拿起,輕輕放下呢?
不知不覺中,大家對於小師妹病情的關注和垂憐程度,被這份對西雅樓弟子的不服與隱忍悄然衝淡。
情緒惶惶的,還有夏亦瑤。
她實在是沒想到,當時溫文爾雅隨和親切笑意盎然地對她說著“這病確實不簡單,看來是要慢慢調,小姑娘可要多吃點苦了”的人,竟然如此真實。
吃點苦,原來就是字麵意思上的,吃點苦。
那些丹藥丸子,是真的……很苦。
夏亦瑤來了昆吾山宗後,也不是沒有調養過身體。最弱之時,師母懷薇真人還找了凡間的著名郎中來喂過她幾幅中藥,後來,那些奇珍異草也沒一個好吃的,之後兩顆糖漬梅子也就壓下去了。
直到她嘗過談樓主的藥。
再濃鬱的糖漬梅子的甜,也蓋不住談樓主丹藥的那份勁兒。
夏亦瑤覺得自己嘗到了這輩子的苦。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居然還能被苦到嚎啕大哭。
……然而偏偏師母似是見慣了她這樣,還不太好意思地和彆人說什麼“這孩子嬌氣,每次吃藥都得我哄著”。
夏亦瑤抹著眼淚:“師母,這藥是真的太苦了,真的……”
“好了好了,良藥苦口。”懷薇真人慈愛地揉她的頭:“談樓主,讓你看笑話了。”
夏亦瑤:……
不是,真的不是,師母有本事你嘗一口,一口就知道了啊!
這藥不是人能吃的啊!!
要不是對方是談樓主,她簡直要懷疑,這人是專門來整她的了!
而且,她的問題是因本命劍而來的,吃藥……根本就沒用的!
可這個談樓主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真的讓她的狀況看起來減輕了些,懷薇真人自然大悅,說什麼也要盯著她喝藥,她連偷偷倒掉的機會都沒有。
夏亦瑤淚眼婆娑,欲言又止卻又無人訴說,隻能悄悄恨恨挖一眼端坐在窗邊,依然好脾氣隻笑不語的談樓主。
卻不知談樓主表麵掛著隨和的微笑,其實暗地裡,也很心煩。
亂七八糟的珍稀藥材也用了,昆吾山宗的人情也賺夠了,足夠他以此為條件,拐一個宗門弟子去西雅樓了。
結果一周多了,這群沒用弟子竟然還沒找到人。
真是豈有此理。
昆吾外門八千,內門親傳林林總總也沒有上萬人,那日麵館,少女也摘了帷幕,一張臉露得清清楚楚,修仙之人記憶力本就理應不錯,更何況,那少女的長相,分明絕對是讓人過目不忘的那一種。
怎麼會……就是找不到呢?
談樓主煩的事情,還不僅於此。
他在昆吾山宗不知不覺留的時間有些太久了。
他到底是淵沉大陸排名第一的丹修,一舉一動,一行一宿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心。他答應來昆吾山宗,老家夥們都能猜到,他這是想讓昆吾山宗欠他一個人情。
但也僅此而已。
誰又能想到,他會待這麼久呢?
待這麼久,難道是因為他真的在嘔心瀝血地為懷筠的小徒弟治病?什麼病能讓他都這麼束手無策,治了這麼久都沒什麼用?難道還要他消耗修為不成?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位談樓主,究竟想讓昆吾山宗欠他多大一個人情?又為什麼要這麼大的一個人情呢?
如果不是這樣,談樓主又為什麼要在昆吾山宗不走呢?
是被挽留,是他自願,亦或者……還有彆的可能性?
比如,被扣押?又或者,談樓主自己想要做什麼?
短短一周的停留,整個淵沉大陸五派三道的老祖宗們全都已經將目光投擲了過來,無數人推算著談樓主此舉的用意所在,無數探子在罹雲郡來回,甚至白雨齋的那位紅衣老道似是意識到了什麼,已經在來昆吾山宗的路上了。
談樓主下意識覺得那個紅衣老道,是來和他搶徒弟的。
畢竟如今,五派三道裡,也就隻有他和紅衣老道還遲遲收不到合意的親傳弟子,論猜他的心思,紅衣老道敢說第一,便無人敢說第二。
談樓主深吸一口氣,心緒不寧之時,到底還是有幾分自信。
那小少女分明就是在他麵前搓了丸子,無論有意無意,總之緣分一事,妙不可言,凡事也該有個先來後到之順序,難不成他還能被那紅衣老道搶了徒弟不成?
丸子搓得好的人,都是手藝人。
他們手藝人,才懶得握筆畫符,嘖。
既然找不到,他便再試試去一家麵館碰一次。
念及至此,談樓主慢慢站起身來,他衝著懷薇真人歉意一笑:“又饞了,還想去吃碗麵。”
……
“結界是劍道,也是符道。世上有劍意,也有符意,萬物歸一,”謝君知不緊不慢道,他左右看看,似是想要從樹上隨手折一隻小樹枝,還沒抬手,虞兮枝用來盤發的小樹枝已經按捺不住地自己跳了出來,落在了他的手上。
“哎呀!”虞兮枝長發傾瀉下來,她抬手去抓,卻沒來得及,隻得任憑小樹枝雀躍飛走,她歎了口氣,從芥子袋裡翻了翻,沒翻到簪子,隻翻到了一雙筷子。
虞兮枝:……
也、也不是不可以。
她慢慢抽出一根筷子,將長發重新挽起,再以木筷固定。
“你還真是挺不挑的。”謝君知握住小樹枝,看了她頭上的筷子一眼。
“都是木頭,難道還要分高低貴賤嗎?”虞兮枝滿不在乎道:“我用沉香木的時候,彆人也未能高看我一眼,這個世界,終究還是誰的劍最快,誰的拳頭最大,誰就最厲害。”
那日屠儘棱北鎮的妒津妖人後,總要處理一些之後的事情,虞兮枝這才知道,原來昆吾山宗的名頭這麼好用。
棱北鎮的那位鎮長前一天夜裡就已經意識到了什麼,第二天真正見到風塵仆仆的小真人,又驚又怕的樣子終於緩解了許多,再聽虞兮枝一說昨日青空,鎮長差點表演一個當場眩暈。
之後的收尾賑災與修補工作都是由黃梨操持的,這位黃姓的外門弟子年齡雖輕,但做起這些事情來駕輕就熟,格外可靠。阿寇的事情似是對他觸動極深,原本活潑外向話多的黃梨似是想用這些災後重建的忙碌事情淹沒自己,這樣就不必去想阿寇。
比起才來到棱北鎮的虞兮枝和謝君知,黃梨到底已經在棱北鎮生活了許久,除了阿寇之外,還有許多成了妒津妖人的,都是他的熟麵孔。
在一切塵埃落定,虞兮枝和謝君知準備帶著程洛岑回昆吾的時候,黃梨深呼吸了許多次後,終於說出了那句他早就想說出口的話:“我……我也想修仙。我也想要回昆吾山宗,我想引氣入體,我想在下次遇見妖的時候……能夠早點發現。”
如果能夠早點發現,或許,他就能發覺阿寇的不對勁。
又或許,他就能早點救下更多人。
虞兮枝答應了。
一行四人並未直接回昆吾山宗,離開了棱北鎮後,黃梨明顯從被棱北鎮的死亡籠罩的陰影中走出來了不少,整個人恢複了許多往日的活潑,找話題的能力極強,讓虞兮枝少了許多麵對程洛岑的尷尬。
所以虞兮枝決定獎勵黃梨一碗麵,畢竟外門弟子不比身為親傳的她,縱使其他人看不慣她燒火做飯,但她仗著虞寺阿妹和懷筠掌門親傳的名號,在這些方麵嬌縱一些,也無人敢當麵指責。
可黃梨回了外門,再想吃麵,就極難了。
謝君知一路隨手揮舞著小樹枝,和她隨意比劃了幾個符意,再將小樹枝遞回她手中,虞兮枝回憶片刻,也重新比劃出來。
有隱約劈啪的破空之聲隨著兩人一路走,一路綻開。
黃梨和程洛岑走在靠後的位置,也想看過來,然而才投來視線,便覺得眼眶酸澀,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一家麵館就在眼前。
虞兮枝收了樹枝,隨意向頭上一插,絲毫不介意自己頭上的筷子旁邊多了根樹枝後,看起來有多好笑,她還有空回頭說了一句:“這家老板是接受過我的指點的,獨家秘製牛肉丸子,絕對好吃。對了,我還喊了我阿兄來,我阿兄就是……”
“喲,這不是虞寺虞大師兄嗎?大師兄還不辟穀嗎?怎麼也跑來吃麵啊?”一道聲音從麵館裡混著香氣一起飄了出來。
“這題我會,你們還記得暮永峰當初有個飄著肉餡餅香氣的寢舍嗎?聽說虞大師兄還沒辟穀的阿妹出了趟任務,終於要回來了,所以大師兄是特地來這裡等的吧?”另一道笑聲隨之響起:“大師兄啊,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來,多吃兩個丸子,這家的牛肉丸子是確實好吃。”
“說起來,我們還沒見過太清峰的這位二師姐呢,巧了,今日正好得以一見,也讓我們開開眼。”
虞兮枝微微皺眉,覺得這幾聲莫名有點耳熟,卻有點想不起從哪裡聽過。
這一路而來,程洛岑與黃梨自然已經知道了虞兮枝的身份,這會兒乍一聽到這麵館中對她毫不掩飾的貶低和嘲笑,都微變了臉色,悄悄看向虞兮枝。
卻見少女眉梢都沒抖一下,似是對這樣的惡意早已免疫,又或者那一聲聲的嘲笑從未入過她心。
她自撩開門簾,一步踏入,笑意盎然神態自若迎上所有人的目光,聲音清脆:“阿兄,我回來了!”
而就在她開口的同一時間,一家麵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有黑衣男子揭開了頭上的帷幕,收斂了多時的氣息慢慢散開,他看向麵前大放厥詞的西雅樓弟子們,臉色極為難看:“飄著肉餅香氣的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