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宵的日子平靜下來。
無情為查案子已遠赴邊關,鐵手一直未歸,冷血和追命也有要務在身,神侯府裡能與他說話的人都忙碌了起來。
反倒是在街上遇見過幾次方小侯爺。
對方仍舊是一副親切模樣,叫孟良宵瞧了心生膩歪。
大哥倒是一直在金風細雨樓,可他為了醫令一事已是殫精竭慮,孟良宵不好叨擾——他自然不會承認,即使無事,蘇夢枕也不會陪他玩耍,頂多是聽他發一發牢騷。
至於趙佶,他尚未查清青衣樓底細,孟良宵便也懶得理他,隻是冷著。
於是想了一圈,他隻好去找狄飛驚。
這個好看的狄飛驚。
雷損對長生侯自然好奇,也知曉他對狄飛驚很感興趣。
他相信狄飛驚,甚至比起他自己,他更相信狄飛驚。
狄飛驚是個聰明人,他能感覺得到孟良宵對於江湖事並沒有多大興趣,對於官場應酬更是不屑參與。
可世事就是這樣不公。
有人蠅營狗苟也擠不進名利場,有人十年一日功夫也隻是平平。
孟良宵絕不是傅宗書蔡京之流,麵對皇帝從不逢迎討好,偏偏皇帝視他為天邊朗月,無塵月光,隻恨不得得他首肯,立刻給他安排個神位,好日日親近,共踏仙途。
他也幾乎不曾練功,苦練未必成功,可強者勢必要日日苦練。但狄飛驚從未見過孟良宵習武,若非見過在他手下毫無還手之力的公孫蘭,若非在情報中得知他與蘇夢枕共同禦敵,狄飛驚隻怕要將孟小侯爺當做不諳世事、不會功夫的貴公子。
不過即使他深得官家喜愛,身負絕世武功,他一樣是個難得的貴公子。
孟良宵坐在狄飛驚身旁,與他談天說地。
狄飛驚雖不愛出風頭,見過他的人也很少,可他的名聲卻一點也不小。
“顧盼白首無人知,天下唯有狄飛驚。”
狄飛驚可以是普天之下任何人的知音,這也意味著,天文地理、五行八卦、醫卜星象、琴棋書畫,他必須無一不曉,無一不精。
可孟小侯爺顯然也是如此。
狄飛驚是個很會講話,很懂分寸的人。
他轉移起話題來,也讓人舒服。
所以他很快發現,或許是家學淵源,也或許是天資聰穎,孟小侯爺也是一位博聞廣識之人。
這世上沒有無用的信息,任何信息都會成為某個時機、某個判斷的有力佐證。
所以狄飛驚白日裡與孟小侯爺談天說地,晚間還要返回六分半堂處理俗務,雖然辛苦勞累,卻並非全無收獲。
更何況,這收獲也來得太早了些。
孟小侯爺掏出一團油紙,大大咧咧地丟給他,似乎毫不擔憂無法抬頭的狄飛驚接不住這件東西。
狄飛驚接住油紙,在孟小侯爺的示意下展了開來,隻見紙張包裹之下,一個小小的嬰兒正微笑著望向他。翠綠晶瑩,觸感柔嫩,竟與真正嬰兒的肌膚也無分彆。
狄飛驚當然不會不知道這是什麼。
他心下思忖,小侯爺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不曾發展勢力,更不像是會拉攏狄飛驚的人。
孟良宵卻很快流露出自己的意思,他竟真也是來拉攏狄飛驚的。
他用當日狄飛驚試探他的話問他:“名利情義、江湖平靜、朝堂安寧,我都可以給你,狄大堂主,要不要來幫我?”
狄飛驚笑了。他的笑也是怯怯的,柔柔的,他低著頭笑,更顯羞答答的,他蒼白的臉孔也實在好看極了,至少孟良宵在與他說話時,也是溫和的。
狄飛驚的聲音似有若無,時斷時續,孟良宵卻到了他的話,他說,“小侯爺麾下能人輩出。”
孟良宵立即便答:“像你這般好看的卻一個也沒有。”
狄飛驚又笑了,他甚至仔細瞧了孟小侯爺一眼。因為他脖頸軟軟地垂著,他要看人,便隻能壓低頭顱,眼珠轉動到眼睛的上方,露出眼角處的眼白——這樣一個動作若是放在尋常人身上,難免帶著一絲詭譎陰毒之氣,可放在狄飛驚臉上,即使仍餘詭異,更多的卻是好看,且好看得不可思議。
孟良宵癡癡望著這份美麗,毫不猶豫地承諾,“你來幫我,長生侯府和老人莊的主事便隻有你一個。”
狄飛驚似乎愣了一愣,忽而歎了一口氣。
他連歎氣也是秀麗、端和的,孟良宵卻好似看穿了他,於是也隻好跟著歎氣。
因為狄飛驚已回答了他:“我沒有意見,可我需要問問總堂主的意見。”
孟良宵已閉上了嘴。
他隻是用一種比尋常人更懂得欣賞的目光仔細打量著狄飛驚,過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伸出手去碰了碰狄飛驚的肩膀。
肩頸相連,他脖頸不能抬起,於是不聲不響、不動聲色,隻繼續坐在那兒,沉靜又溫和。
“果子既給了你,你要給誰,便是你的自由。”孟良宵有些不滿,卻不是不滿狄飛驚,而是不滿這人間真理。縱使是他,也難免要有遺憾,有一個不得狄飛驚效力的遺憾。
狄飛驚口中稱“是”,起身目送小侯爺離開酒樓,這才說話:“古怪。”
他心思流轉隻在刹那,口中低語近似輕喃,隻是這聲音卻瞞不過一個人,一個視他如左膀右臂、於他有救命之恩、賜予他新生、給予他信任的人。
隻見這個人推開樓上包廂的門,幾乎同時接上了他的話,問道:“什麼地方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