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這件事,他才想要回到百花樓。他對於俠義之心並無動搖,卻實在需要一位善良熱忱、永遠心懷正義的朋友來幫助他擦拭去那一抹不甚濃重的陰霾。
驗證了猜想,傅閒雲很是感激了他們一番。
“緣法,緣法,原來這就是緣,妙——實在妙極!”他神神叨叨,更顯瘋癲,說著說著,聲音變得尖細,宛若稚童,發出陣陣哭嚎,“好痛!好痛!阿爹阿娘,我好痛——”說罷,尚未擦拭眼淚,便直勾勾望向陸小鳳,“小夥子,你可願為我們上一炷香?”
他說“小夥子”時,是溫溫柔柔的女聲,說到“上香”處,卻雄渾低沉,甕聲甕氣如精壯的屠夫。
花滿樓拉了拉陸小鳳的袖子,示意他莫要亂說話,莫要再惹得這位本就瘋癲的傅道長越發癲狂,隻因在他眼裡,在他心中,這樣可怕的世道的確能夠逼瘋任何一個可憐人。
陸小鳳聞聲照做,非但上香,還躬身拜了一拜。一旁的花滿樓歎息一聲,卻被傅閒雲攔下,隻生生受了陸小鳳的鞠躬。
“大哥哥,謝謝你。”微弱的聲音凝成一條線,突兀鑽進陸小鳳耳中,他慌忙抬頭,視線裡卻再沒有第三個人。他看了看花滿樓,花滿樓恍若未覺,隻疑惑地向他側了側臉。
傅閒雲平靜下來,瘋狀稍減,仿佛恢複了正常。
他伸手在內襟摸索,而後手握成拳,漸漸張開五指。陸小鳳在燭光中看去,隻見那油汙掌心裡躺著幾隻吸飽了人血的小蟲,還有兩顆臟兮兮、黏糊糊的泥丸。
這泥丸似與他指甲縫中的東西出自同源,他卻好像不嫌臟,反而寶貝似的,舉到花滿樓眼前。“花公子,你贈我明珠,我卻身無長物,隻能給你泥球。”
花滿樓既無奈又好笑,感念傅道長人雖瘋癲無狀,實則知恩懂禮,要比天下間諸多人更難能可貴,又不願冒領功勞,卻怕害他再發瘋病,隻好婉拒道:“在下並未贈道長明珠,道長無需如此。”
傅閒雲笑嘻嘻道:“非也非也,公子心存善念,行為善舉,豈非比明珠更珍貴?況且,我已渾渾噩噩數百載,若非蒙公子厚賜,又如何醒來?皆是俗物,公子還請收下吧。”
花滿樓雖目不能視,卻十分默契地“看”向陸小鳳的方向,與他對望一眼,心中已認定傅道長瘋病雖緩,卻還是說儘胡話,於是隻好隨他,溫聲道:“既如此,在下也多謝傅道長。”
他無法看見,陸小鳳卻瞧個正著——花滿樓應下的瞬間,傅道長一張醜臉上浮現出一抹神秘笑意,雙手一彈,便將那兩粒泥丸打向花滿樓臉孔。花滿樓一動不動,陸小鳳想要出聲示警,卻發現自己竟已無法言語,於是隻好又急又驚地看見那兩粒泥丸沒入花滿樓雙眼,和他一道,栽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冬日裡難得有這樣的好陽光。
溫暖,舒適,叫人躺在床上便不想醒來。
陸小鳳突地坐起。
……床上?
柔軟的棉被和熟悉的陳設讓他意識到,他似乎正在百花樓內他自己的房間之中。
百花樓……對了,花滿樓!
他咻地一聲跳了起來,宛如一隻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三兩下披上衣服,顧不得頭部傳來的刺痛,衝向花滿樓的居所。
一把推開門,璀璨刺眼的金光讓陸小鳳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待再睜眼時,那大盛的金光才消散開來,隻在空氣中留下暖融融的溫度。
他已顧不上這清早裡聳人聽聞的一幕,隻屏住呼吸,來到床邊看向花滿樓。
好在他也整整齊齊躺在床上、裹在被子裡,似乎發覺有人靠近,迷蒙中微微蹙了蹙眉頭,緩緩睜開雙眼。
眼皮掀起,露出一線黑色的瞳仁,這雙呆滯而黯淡的雙眸此刻儘是迷茫,眼睫撲扇,渙散瞳孔忽而緊縮,似乎是瞧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隻是下一瞬,這雙眼睛又緊閉起來,被子裡的公子甚至還翻了個身,令臉朝向床外,他嘴角還微微翹著,像是做了什麼好夢。
他閉上眼睛,陸小鳳也險些跟著閉上眼。因為他眼前的炫目金光又一次突現,讓他看不真切。但好在這金光來得快,去得更快,不過片刻陸小鳳便恢複過來,甚至還有心情開起了玩笑,“你花滿樓什麼時候也這麼嗜睡了?明明已經醒來,卻還要賴床,莫不是想回家去當你的七少爺了不成?”
陸小鳳說完這話,床上的公子才又睜開眼。他不理會陸小鳳,而是如同陸小鳳醒來時一樣,立時坐起,輕輕甩了甩昏沉的頭,仿佛發現了什麼難以理解的事物,驚得睜大了眼。
陸小鳳皺皺眉頭,卻聽他喚道:“陸小鳳?”
陸小鳳應了一聲。
他看到摯友光潔如玉的臉上猛然浮現兩抹暈紅,一雙眼睛眨了又眨,在陸小鳳隱約的猜測中落下兩行熱淚。
“……許久不見,陸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