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人,無論他的過去有多威名赫赫、他的未來有多前途無量,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也始終是現在。
傅閒雲也是人,他當然也是如此。
不過他更看重現在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沒有過去,也不曾展望過未來。
在他混沌一片的腦海裡,他似乎已經存活了許久,可當他按照朦朧的記憶去按圖索驥時,他所到之處,也不過是聞所未聞的陌生人。他已不曉得自己是何方人士、哪年出生,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閒雲”這個名字,也是他躺在樹下,百無聊賴地觀天望月時,被一朵閒適的雲彩所吸引而得來的。至於姓氏——傅閒雲走過許多地方,做過許多事——他曾幻想自己能憑虛禦風,便自巍峨泰山頂峰一躍而下,摔了個鼻青臉腫,整整躺了三年。他還以為自己力大無窮,於是找了份纖夫的工作,整日裡拉著纖繩,嘿咻嘿咻地在河道裡勞作。他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活得太辛苦,於是不再勞動,轉而去街上要飯,他的力氣實在太大,其餘瘦弱的乞丐大多擠不過他,便衝他罵娘。
傅閒雲從不委屈自己,於是旁人罵他沒有印象的娘,他就要罵彆人的爹。後來,他乾脆便給自己取名叫爹閒雲,想著等老了以後,彆人難免是要叫他老爹的。之後他又在市井裡廝混,胡亂聽了些之乎者也的學問,久而久之便覺得自己的名字不雅,於是遂改爹為傅,再盛裝打扮,果然,往日裡將他視作塵埃的人都改口稱他先生、公子了。
不過一件衣衫、一個名字,竟有這般改變。
傅閒雲覺得實在有趣,越發如魚得水,成日混在人堆裡,從東海走到西疆,從昆侖來到嶺南,做得了金尊玉貴的上等人,也做得了低入塵埃裡的山野客。
時間流逝著,他的生命也跟著流逝。
他已記不清他到底為何而出行。
在外奔波久了,人總是要回家的。無論那個家貧賤還是富貴,無論家中有沒有人等待自己,哪怕在戰亂中已家破人亡,人至少也該有個故鄉,有個念想。
——那麼他的家呢?
天下之大,無他不可去之處。
天下之大,無他可歸返之所。
旭日東升、百川入海、寒冬酷暑、生死輪回,這豈非世間最平凡的規律?傅閒雲渾渾噩噩,卻猶有所感。
他定是在追求什麼東西。
哪怕他已忘了這個目標,哪怕他已忘了自己,可存在於他心中的,堅定起信念時的那份心情,卻殘留在他的心底。
是一往無前的、不懼險阻的,是無所畏懼的、至死不悔的,到底是什麼呢?
一覺醒來,傅閒雲的腦子裡竟隻能記起近兩年發生的事了。
他像行屍走肉,行走於蒼茫大地,餓了渴了便飲山泉露水,累了乏了便以天地為席。但即使這些,也不是時刻都有的。有東西吃時,他便竭儘所能地吃,餓肚子時,他便數十日不曾進食。
他疲憊地活著,心卻比身體更疲憊,他時常想,乾脆死了吧,一了百了。
於是他便死了。
可當他又從泥濘中爬出,又從亂墳地裡蘇醒,他又覺得,死亡太過困難。
活不得,死不了,於是他隻好隨波逐流,按著記憶繼續走。有時當他踏上一片土地,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熟悉感。但更多時候他走到一半,便已忘記自己要去向何方。
不知從何時起,眾生在他心中也有了區彆。
曾經撲咬啃食他手臂的山君乖巧地馱他越過叢林,他從一雙圓睜虎目中竟見到了人的情緒。一匹腸子拋灑了一地的獨狼癱在地上苟延殘喘,他感歎一聲“可憐”,這狼便不再掙紮,沉沉睡去。
曾經將他拐進胡同,打斷他手腳讓他乞討的莽漢竟在一個黑夜裡被眾多乞丐包圍,他們用殘存的肢體去撕扯他,被削去四肢,像一根圓鈍棍子一般的那個更是張開嘴,像一隻野獸一般撲咬著莽漢的血肉。
他似有所感,若有所悟,直到有人遞給他一碗粥。
這位公子笑得很溫和,不顧他的臟臭,將一攤爛泥般的他從人群中扶起,不但讓人喂他喝粥,還悄悄將散碎的銅板銀錢塞進了他的手裡。
傅閒雲想,大概是他看上去足夠可憐。
第二日,那公子仍然來了。
他照例布施,一碗清粥又來到傅閒雲麵前,他打翻粥碗,指著公子的鼻子罵他偽善、虛偽,罵他為富不仁。
公子聽了並不反駁,隻是令人給他摔碗時被燙傷的手臂塗上了藥膏,又親自蹲下身子撿起了碗,迎著微微日光對他說道:“糧食不易,無論如何,你不該打翻這碗粥。”
一連數天,公子日日都來。
他是窮苦百姓眼中的聖人,卻依舊溫和、有禮、真誠地詢問大夥兒願不願意跟他回家做工,好養活自己。
傅閒雲也去了。
那公子竟還記得他,在他領取薪水的時候甚至對他笑了笑,他生命中的苦難仿佛在那一瞬便被驅散,他汙濁不堪的心靈,竟也在刹那被重新濯洗蕩滌,於是他向公子拜了又拜,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傅閒雲想,他好像找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