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牽著毛驢回到班子租住的宅子裡,遣散眾人,目光越發陰寒。他並非普通的賣解班主,實則是沙漠中赫赫有名的盜匪頭子,到蘭州城賣藝也絕非一時興起,而是為了搜集情報。
在沙漠中,有哪個勢力比石觀音更強,有哪個女子比石觀音更美,又有哪個人,能拿得出比石觀音手中更叫人銷魂的好東西?他早已投靠了石觀音,於是留下一幫弟兄等候,自己殺了這賣解者班子的前任班主,混作他的身份來到了蘭州城。
他已來了一月,便在班子中樹立起了絕對的威信,這與他殘忍冷酷的做法是分不開的。此時他眼中看著這頭驢,心裡想的卻是方才的瘋叫花。從叫花身上跳出來的跳蚤盯得他胸口背上奇癢難忍,雖然沒有掀開衣裳去看,指甲裡抓撓過後的血漬卻做不得假。
他越想越氣,越看這頭驢子便越生氣,終於抽出刀,向著瞪大眼睛、可憐又可恨的驢子砍去。
傅道長此刻正在吃飯。
唾沫橫飛,狼吞虎咽。
陸小鳳坐在他對麵,那隻能夾住天下武器、能使出靈犀一指的右手下筷如飛。
花滿樓一邊給傅道長夾菜,一邊對陸小鳳說道:“你方才不是已經吃過了嗎?”陸小鳳笑嘻嘻的,“我雖然不餓,卻也不飽,況且道長吃得這麼香,我若隻是看著,總覺得哪裡虧了。”
傅道長的頭從滿桌飯菜中稍微抬起了一點,忙不迭點頭:“我看這世上千千萬萬個人裡,就你陸小鳳最對我的脾氣。”陸小鳳嘿嘿笑起來,兩撇分外好看的胡子也驕傲得一抖一抖的:“道長可是認為我風采出眾、格外英俊啊?”花滿樓心裡好笑,臉上不動聲色,便聽傅道長又道:“這世間人都格外好麵子,但要論起不要麵皮,我當為世間第一,你陸小鳳也可做我座下童子,去爭個第二了!”陸小鳳表情一垮,耳邊縈繞著花滿樓終於憋不住了的朗朗笑聲,苦著臉望了二人一眼,竟也跟著大笑起來。
吃罷飯,陸小鳳又主動提及他從姬冰雁處打探到的消息。
有一夥縱橫大漠的悍匪上個月折損在了沙漠裡,匪首鄭洋不知所蹤,其餘劫匪死相怪異,全無掙紮,隻有臉上帶著最驚懼的表情,恍若夢中見鬼,被活活嚇死了去。
這般神異的事,陸小鳳自然好奇,於是便向傅道長詢問,想知道傅道長是否曉得這事。花滿樓微微歎息一聲,無論何時,聽到生命的逝去都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不過他並非不通情理之人,比起劫匪,被他們劫掠殺害的無辜旅者豈不更加可憐可惜?
傅道長酒足飯飽,賴在地上打盹,聽罷隻說了句:“我倒是知道那夥劫匪的二當家,似乎是叫做鄭江的,與鄭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隻是二人長得並不像罷了。”
陸小鳳還要再問,傅道長已揮了揮手,賣了個關子:“明兒一早你就曉得了,現在我要睡覺,你彆吵吵。”
第二天,陸小鳳果然聽聞了消息。
消失多日的劫匪頭子鄭洋出現在了官府,隻是他並非自首,因為出現在官府的,正是他的屍體。他毫無掙紮痕跡,滿臉驚恐,肚皮上刻著他的名字,背上用蠅頭小楷雕出他一樁樁罪證——這正是最驚奇的一點,因為他受了這樣重的傷,遭受了這樣重的折磨,卻手腳放鬆,全無掙紮痕跡。
除此之外,他腿上的皮膚也沒能幸免,上麵也有信息,隻有一行字和一個名字——殺人者,鄭江——想必又是一樁分贓不均,兄弟鬩牆的慘事。
陸小鳳和花滿樓已經換乘了駱駝,傅道長站在他倆之間,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一頭灰撲撲的驢子從街角朝傅道長奔來,仍舊是消瘦、普通的模樣,花滿樓卻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這頭驢子的右眼上貫穿了一道刀疤,眼球乾癟壞死,隻剩了左眼視物。這道傷疤看上去年歲久遠,不像是新出現的。
他忍不住問道:“道長這驢?”
傅道長撓了撓臟兮兮的亂發,一張臉上的表情比花滿樓還要迷惘,憐愛地伸手摸了摸驢兒的耳朵,“驢兒怎麼了?”
毛驢在傅道長手下抖了抖,兩隻前蹄跪下,好讓傅道長騎在它背上,隨後便跟著兩匹駱駝,不急不緩地向沙漠行去。
花滿樓咽下疑問,隻是歎息,這頭驢兒,竟是越發通人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