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上蒼之上(2 / 2)

一道粗壯的紫黑巨雷自雲層狠狠劈下,籠罩在這人的頭頂。在這緊要關頭,街邊一家鋪子裡,有兩道人影被擲了出來。雷動巨響劈在關七頭頂,他一瞬間渾身骨骼震顫不已,周身肌膚開始不住滲血,但他已顧及不上自身傷勢,垂死之間,他隻能看見兩個人、一張臉。

人是雷純、是溫小白,這張臉是雷純的臉、更是溫小白的臉。

沐浴在雷暴之中,關七卻從未有一刻弄混過她們,他瘋瘋癲癲,張口吟道:“剪不斷,理還亂。”一時又手舞足蹈起來,大叫著“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到最後,他怔怔地望著溫小白,溫柔地衝她笑笑,喃喃自語:“人麵歸來,桃花仍在,春風如故,我又何必停步踟躕……”關七忽然閉上眼睛,隻覺得自己生命中的缺憾在這一刻被重新填滿,自此圓融一體,完滿無缺。

在他心頭升起明悟之時,充滿破壞之力的雷霆忽而和緩了許多。他仍舊手麻腳麻,身體的臟器卻不再被破壞,而是產生了一種又酥又麻、好似新生的知覺。關七抬頭望天,隻見那朵潔白雲團離他那樣近,近到好似他稍微一跳、便能登上那朵雲,飛向那片天!

關七也的確這麼做了。他周身的劍氣就連“劍”也不見了,雲層之下,隻有他的氣!他最後望了一眼溫小白、最後望了一眼雷純,而後再無留戀,毫不猶豫地躍入雲中,自此消失不見。

失去了目標,又一道雷電劈下,隻是這道雷的目標,卻是鄭太爺!

“太爺!”烏南狂喊一聲,卻無力阻攔,隻覺察腰間一痛,竟是被鄭太爺踢出了數丈之遠。鄭太爺則在這刹那間狂笑出聲,主動迎著雷擊,衝進了雷暴中心。雷霆劈在身上,鄭太爺登時噴出一口鮮血,他並不止血,反倒以手錘胸,在片刻間迸發出極限氣血,孤注一擲,將所有可能賭在了這一刻——

四十多年未敢踏出莊子一步、收心斂性絕不與人動武。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這樣苟延殘喘的人生,他還要活幾天?鄭太爺心間似有萬丈豪情,他大笑著,似乎在後悔自己為何虛度人生百餘載,為何直到此刻才做出抉擇。但好在,此刻尚不算晚!

慕道不得、知交故去、親緣離散……任意一點放在尋常人身上,都足以擊垮這個人。可對於鄭太爺而言,這便是他承受了二百餘年的人生。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想死、仍不願死。在雷霆下、在狂風裡,他當然看到了關七遁世而出、躍出紅塵的那一幕。

我呢?他問自己,我的入道之機,是否就在眼下?

鄭太爺從懷中摸出一顆棋子——這顆經由他心頭血蘊養了多年的棋子晶瑩剔透,凝聚著王朝運勢,牽連著天下興衰,更關聯著鄭太爺自己的這條性命。以鄭太爺之能,如今隻差半步,便足可憑木生火,引動火德之力,使這顆棋子真正褪凡——縱使他身死,火德之力於天性親土的孟良宵而言亦有莫大助力。

思及此處,老者再無顧慮。

——黑紫色雷霆過後,金色雷雨終於眷顧似的落在了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身上。鄭太爺虛弱地咧開了嘴,劫雷之中,他已知曉,他的道就在人間!他乾癟的身軀逐漸飽滿、除卻銀色須發,皮膚竟在瞬間變回嬰兒一般柔滑。一抹淡而又淡、淺而又淺的虹光在他頭頂乍現,又很快隱去,隻是這須臾之間,鄭太爺目光如電,已窺見了一個人,一個同樣站在雷暴中,就連蒼天也格外照拂他、並不讓他承受丁點雷劫的人。

那乞丐模樣的跛腳道人見鄭太爺望向他,遙遙衝他拱了拱手,慢吞吞退出雷擊,一瘸一拐遠去。隻是他看起來步子小、走得慢,但一步之間,竟已不見了蹤影。

鄭太爺這才收回視線,又去看孟良宵。被卷入雷擊的孟良宵此刻被烏北緊緊護在懷裡,老者脊背朝外,任由道道天雷轟在背上,仍舊忠誠地守衛著他的主人。“烏北……”孟良宵心底突然湧起一陣驚惶,“你會死嗎?”

“不會,”烏北勉強搖搖頭,在極度痛苦間仍不忘寬慰他,“您總說千年王八萬年龜,老奴可還不到八十歲呢”見他突然承認了“老烏龜”的惡名,孟良宵埋下頭,忽然笑了。

“烏北,”孟良宵悶悶地說:“從小就是你一直照顧我,我很感激你的。我知道莊子裡的大家都有事瞞我,若是咱們這次能活下來,你能告訴我嗎?”說罷,他不待烏北反應,掙開烏北的懷抱,一把將烏北推了出去。

他當然已經發現,這劫雷便是追著他的。此刻他與烏北分開,這劫雷當然會棄烏北於不顧。孟良宵又笑了,他總覺得這才是自己該有的生活——哪怕他清晰地記得,自己並沒有這樣的記憶。

他本就是自由恣意的,他不該是被困在莊子裡、困在侯府中的。

他依稀與許多人鬥過,有勝、有敗。勝了,便越發強大,敗了,也無非一死。

可是與天鬥,卻還是頭一回。

孟良宵右手抽出鞭子、左手捏緊袖刀,終於在又一道劫雷之下,衝天飛起,鞭與刀齊飛,重重擊穿了這漂浮得格外低的雲層。

他疲憊地落在地上,前所未有的狼狽。孟良宵頭發蓬亂、衣服焦黑、臉色是受重創之人才會有的蠟黃。他抖了又抖,竟似已站不穩身形,搖晃幾下,才堪堪站穩。

但他卻笑了,任由一片虹光沒入他頭頂。他真心實意地開懷大笑,目光掃過呆呆凝望著他的每一個人,與頃刻間趕到他身邊的鄭太爺、烏北、烏南、蘇夢枕等人相視而笑。

在他笑的時候——

哧地一聲。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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