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道長聽聞,長歎一聲:“你們倆真不愧是好友,論起給人潑臟水的水準,倒的確是不相上下。”李尋歡知道自己想岔了,尷尬地笑了笑,“那我們去老人莊所為何事?”傅道長搖了搖頭,“不是我們,是我和他。”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厲愁,最後對李尋歡說道:“你仍有其他任務在身。”
李尋歡敏捷多思,卻也做不到憑空生念,正不解時,便聽傅道長又說:“這種事情接觸得多了於你無益,但好在無論是你,抑或四大名捕,俱有官職在身,更多了絲王朝氣運護體,你可以與他們一道,合力並進,以免陷入局中,抱憾終身。”李尋歡並非拎不清之人,聽傅道長如此交代,也明白事態嚴重,於是點頭慎重應下,“道長放心,我定當竭儘全力。”
次日一早,告彆了李尋歡,厲愁跟著傅道長轉道江南。他心中仍有許多疑惑,卻並非多言之人,隻想著路上這幾日多看多想,再了解了解這道人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他們趕路時,無情亦在趕路。
他接到官家密令,又有世叔手書,隻言京中局勢有變,讓他與師弟們不必去管連雲寨一案。想到世叔心中模棱兩可的傳訊,無情暗自心急,恨不得立時回到汴京了解情況,但人尚在關外,又接傳書,隻令他去調查“桃花奇案”。
無情越發納罕,他委實想不明白,一樁隻有幾個江湖人死去的案子,怎會牽動世叔的注意。江湖中人慣常快意恩仇,砍殺幾個人的情況並不少見。一般情況下,隻要他們不牽連無辜之人,不拿尋常百姓開刀,官府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做不知。一是因為人手不足,二則是因為朝堂武林自有界限,若是隨意插手,反倒不美。
金銀銅鐵四位劍童抬著小轎,並未打擾無情的沉思。無情端坐在轎子裡,亦覺十分安然。蓋因這頂轎子出自機關大家之手,比起坐具,更像是與無情並肩作戰的戰友。他身體羸弱,無法修習內力,卻因天資卓絕且能夠吃苦,練得了一手使暗器的好功夫,且他從不在暗器之上淬毒,是以人們提及他手上功夫時,也時有稱他擅使“明器”的。
世叔語焉不詳,江湖中又有大案發生——哪怕無情並不曉得這樣一樁案子為何會被世叔、官家、鄭三太爺這三方勢力重視,以至於要集結武林勢力與四大名捕之力共同破獲——無情本以為這一路上該是波折不斷的,卻不料一路南下,雖不至於歌舞升平、樂業安居,也能稱得上風平浪靜了。
尤其是到了江南地界。
魚米之鄉自古富庶,這裡生活的百姓明顯要比彆處好得多。出攤的商販臉上帶著笑容,行色匆匆的行人也有衣物可以蔽體,無情甚至還看見幾個小童手中舉著各式各樣的小零嘴,在街道上追逐嬉戲著。
銀劍銅劍替他推著輪椅,鐵劍小孩心性,正四處張望,金劍童子一路小跑著從擺賣的貨攤上返回,一張稚嫩的臉上還展露著輕鬆愜意的笑容。他湊近到無情身邊,小聲訴說著他打探來的情報——畢竟隻是從尋常百姓處探尋消息,世人每多輕視孩童,是以金劍打探起來便無往而不利。
無情此時業已得知,這處地界之所以安泰怡然,與朝廷近些時日頒布的係列政策有關,卻也逃不離江南地段本地的豪富花家和盤踞在此,於天下威名赫赫的老人莊相助。
近年來天災頻出,不是大旱就是大澇,今年總算緩和了些,人們生活卻也艱難。花家地產繁多,家大業大,便報了當地衙門,想了個雇人做工,以工代賑的法子,解決了不少人的吃飯問題。除此之外,花家幼子花滿樓自幼目盲,前些日子裡醒來,忽而便複明了,世人感念是花家做善事、行善舉感動了上蒼,花家人更是為了替幼子積福,大開糧倉,救濟災民。
與世代行商的花家不同,老人莊離塵避世,莊內人員輕易不出動。但今歲年後,神秘的老人莊中忽然派駐大批人馬入江湖市井,似是表明其入世之心。無情依稀猜測,老人莊的異動應該與遠在汴京城中的鄭三太爺與孟小侯爺有關。這樣一處龐大勢力忽而涉世,自然引動了多方勢力側目,但月餘過去,他們仍老老實實做生意、闖江湖,並未行出格之舉,是以人們的注意便不再投注在他們身上,隻是偶爾因老人莊的名聲而多瞧上幾眼。
無情一路打量著市井風貌,觀察著街上行人,自然也有人在觀察他。
他自小不良於行,出行依靠小轎、輪椅,有人好奇瞧他再尋常不過。尤其當他長大,容貌長開,那股子清奇俊秀更惹人矚目。無情雖被稱作“無情”,多是形容他破案偵查時智計無雙、手段無情,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並非“無情”,恰恰是有情、多情的那一個。
自出道來,無情因為他的情吃過不少苦頭,自忖也有了幾分應對女子的法子,但這些法子裡絕對沒有教導大捕頭如何應付十數位少女含羞帶怯、情意綿綿的眼神的。
被這樣嬌俏柔美的女子用如此俏皮嬌憨的神情打量,很少有男人能夠無動於衷,更何況此時用這樣深情柔波注視著無情的,攏共有十八位。無情蹙眉望去,那群嘰嘰喳喳的少女便躲開他的視線,假意並未窺探他,而是言笑晏晏,戲作一團。可當無情收回目光後,少女們複又熱烈地關注起他來。無情無法修習內力,她們言談間又聲音極小,但他偶爾還是聽到了幾句私語。
一個身著鵝黃裙衫的矮個少女眨巴著眼睛,衝一旁的同伴說道:“他長得真俊,和阿路一樣好看。”她的同伴立即笑話起來,“你昨兒個還同阿路說,全天下男子裡就他最美呢!”
“依我看,阿路剛來咱們家裡時,柔柔弱弱的好看極了,現今他身體好了,卻總讓我覺得缺了點什麼。”一位白衣少女麵如霜雪,亭亭玉立,講出的話卻讓無情也覺得心驚,“你們說,要是阿路一直抱恙,不必煩憂家裡的瑣事,咱們是不是就能把他養在籠子裡,當一隻金絲雀?”
她說罷金絲雀,唯一一位未曾插嘴的錦衣少女立時撅起了嘴,卻不是替她們口中的“阿路”打抱不平,而是反駁道:“哪裡就是金絲雀了,你們都是隻見新人笑——我也想給住漂亮的籠子,給少主當一輩子的金絲雀。”
聽到這兒,無情不禁皺眉,心中給這位“少主”記了一筆。
不過提到“少主”,少女中為首的那位綠衣女子輕咳一聲,纖長白皙的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歎息起來,“這話咱們在外講講便罷,切莫當著少主的麵說。”
方才插話的幾位小姑娘立刻笑了起來,“孔雀姐姐放心,若是少主當麵,咱們才不會討論旁人呢。”
從她們討論中的主人公一時淪為“旁人”,無情聽了不免想笑,劍童推著他前行,又有一道驚喜的聲音鑽入他耳中,“你笑起來這麼好看啊!”無情向發出聲音的所在地抬頭望去——正是一座小小的木樓。樓下掛著“粉黛閣”的牌匾,那十幾位少女都在一樓裡挑選著胭脂水粉,此刻與他說話的,卻是二樓的一位姑娘。
這姑娘粉麵桃腮,五官比臉上的妝容更引人注目。見無情回望,她大大方方地露出笑容,自樓上窗邊翻身躍下,恰巧停在無情輪椅旁邊,身姿輕盈,甚至並未帶動地麵上的塵埃。
擁有這般輕身功法的容貌卻還籍籍無名,無情一時間隻能想出一個答案。那姑娘亦同時對他頷首致意,“大捕頭,咱們姐妹已等您許久了。”她幾句話間便已表明了來意,她正是來自老人莊,奉命迎無情入莊查案之人。
入莊……無情思索片刻,清朗雙眸中猶帶一絲不解,“老人莊不是從不允外客入內?”姑娘嫣然一笑,“那是昔日裡的規矩,況且,即使規矩未改,太爺與神侯為友,您又是少莊主的友人,若叫主人們知道婢子們不邀您來莊子做客,豈不失禮?”
她話說得妥當,人也爽利大方,無情來江南本就是為了調查懸案,更得了手令,若有不可為之處,可借老人莊之勢。如今隻是提前入莊拜訪,想必問題不大。
老人莊建在野外山腳,平日裡少有人來往。大片土地的地契和近處的宅邸亦都屬老人莊勢力範圍之內,在這樣一個亂世裡,竟猶如一片世外桃源,分外寧和。
除了相對沉穩的金劍跟在無情身後替他推輪椅外,其他三位劍童得他允許,均已被先前的美麗少女們叫走,一同玩耍作伴。即使是無情,麵對山間奇景,也不由屏息細看。
奇花布錦,清溪湍流,青苔微潤,瑤草生香。除花草外,更有蒼鬆勁柏,萬節修篁,凡無情見過、未見過的、聽過、未聽過的,似乎一切植物,都能在這山間尋到蹤跡,都在這個時節共同盛放。溪邊有蒼髯老者垂釣,樹腳亦有老人打盹,隻是自小道繞行到山下,不過短短二裡路,便令人情生心曠神怡、自在逍遙之感。
眼見無情到來,垂釣的老者掀起眼皮,懶懶地睨了他們一眼,頭也不抬,嘶啞著聲音囑托道:“阿鵠,待貴客入了莊,記得給我送些餌料來。”給無情帶路的阿鵠姑娘嘻嘻一笑,討價還價起來,“烏爺爺想要餌料,得拿小魚來換才行。”
老者無力地擺擺手,神情冷淡,聲音卻很縱容,“我哪一日的成果不是喂了你這丫頭的五臟廟,快彆廢話,要是來晚了,釣不夠,餓肚子的可是你自己。”阿鵠聽了頗不以為然,衝無情介紹道:“咱們莊子裡除了主人外,老人們多是姓烏姓鄭,你若分不清,都叫一聲前輩即可。這位最愛垂釣的烏爺爺,恰巧是家裡的臭魚簍子——就和臭棋簍子一樣,彆人是下不好棋,他呀——是釣不到魚!”
說罷,在虛弱衰朽的老者自溪邊靈巧蹦起捉她的一刻,笑著飛身躲了開來。金劍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方才還形似難以動彈的老者一瞬身快如飛,連忙握緊了無情的輪椅靠背,心中已下定決心,無論這老人莊是何等龍潭虎穴,也要跟好公子、為公子儘一份力。
打鬨之後,阿鵠又回到無情身側,方才那副鮮活張揚的模樣斂去,又變回溫和作態。無情看著她,忽而若有所思,遠在京城之時,孟小侯爺每多依賴他的老管家,或許並不僅僅是因為對方奉命照拂於他。依無情今日裡在老人莊外這驚鴻一瞥,無情便不難斷定,這老人莊或許竟真如外界最無法置信的那般,竟真是上下齊心。
沿著山腳走上約半裡來路,便遙遙瞧見一座莊園。這莊園外青煙繚繞,白霧繽紛,氣派大門上並未提字,其老人莊赫赫之名,亦並未在其上體現。阿鵠伸手與金劍童子一同推動輪椅,見他們不解,還專程解釋一句,“門外布了奇門遁甲陣法,時下雖撤去了殺陣,隻餘困陣迷陣,但沒人帶路,到底不好走的。”
對她所說,金劍並不太信。因為阿鵠隻是推著輪椅,和他們一道直行。這其間隻有一條路、他們也並未拐彎,又如何會迷失在陣法之中呢?
等進了老人莊,一股濕潤清新的氣息撲麵而來,眼前的景致與其說是莊園,倒不如說是叢林。參天大樹不在少數,樹林間更棲息著數不勝數的美麗鳥兒,窸窸窣窣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
阿鵠似乎很招鳥雀喜歡,他們一踏入這裡,立即便有數隻鳥兒嘰嘰喳喳地飛來,有的圍繞著她盤旋起舞,有的停在她肩上,親昵地啄著她的耳垂。它們這般喜歡阿鵠,阿鵠也十分喜愛它們,伸手順了順其中一隻鳥兒的羽毛,阿鵠柔聲道:“我還有事要忙,乖孩子們先自己去玩吧。”
她話音剛落,鳥雀們便一哄而散,似乎完全聽懂了她話中之意。
美麗的少女,漂亮的群鳥,這本該是令人心情愉悅的場景,隻是在這樣茂密的叢林裡,在這樣潮濕的空氣中,這一幕莫名詭譎起來,給人一種既驚悚又怪誕的奇妙違和感。
莊內不見人影——無情他們一路走來,不見一人出沒,鳥獸卻有很多。這處莊園亦與旁的莊園截然不同,不見亭台樓閣,沒有雕廊畫壁,隻有最原生態的野外風景。大約小半時辰,他們才行至一處月亮門前,總算在這形似野外的老人莊中瞧見了神秘的一景。
過了月亮門,方才便隱約存在的違和感越發顯著了。因為隻是一門之隔,映入無情眼中的景致卻已天翻地覆。滿地茸茸的嫩綠草葉堪堪覆在人腳踝部分,芳草間零星點綴著百花,遠處一望無際,隻有一座山尖頂雪的孤山。
老人莊有這麼大嗎?無情和金劍不由回想起進入莊園前所看到的老人莊規模。眼前這驚人的一幕,就仿佛……是有什麼人把外界的景致搬到了老人莊裡一樣。
這裡的確充滿了神秘。
無情親眼瞧見一隻灰黃色野兔自草葉間的洞穴中鑽出,一溜煙躥出很遠,隻是比它更快的,卻是天邊的雄鷹。雄鷹展翅,發出陣陣嘯聲,俯衝之間,便將兔子牢牢抓在了爪中。
“這裡是豢養觀賞動物的地方,”阿鵠解釋道:“它們大多野性難馴,且極具魅力,少莊主在家裡時最喜歡和他們玩耍。”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越發令無情困惑,大抵老人莊內管漂亮的小鳥叫做“乖孩子”,將野兔蒼鷹喚作“觀賞動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