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了一棵樹。
在珠光寶氣閣所在的地方,生長著一棵遮天蔽日的、長滿了樹葉、開滿了桃花、結滿了桃子的樹。
且不提這花、葉、果該如何共存,這棵樹卻實在眼熟。
垂下的枝條是烏黑的發絲,一片片葉子是密密麻麻的眼睛,朵朵粉嫩的花朵是女子鮮嫩的紅唇,而桃子,則是一顆顆的人頭——葉孤城會覺得眼熟,正是因為他從這人頭中辨彆出了幾位——雖認得的不算多,他卻已經看到了閻鐵珊與霍天青。
而雄偉的樹乾則是由一具龐大的身軀組成。這絕非某一個人的軀體,更像是數十位死者的屍體糅合而成——無論他們生前是知交好友,還是生死仇敵,他們此刻都牢牢地簇擁在一塊兒,不分彼此地嵌合在一起。
這驚悚一幕在前,縱使是葉孤城這樣手很穩,心很穩的絕世劍客都不免出神,而正在這時,他卻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呼喚他。
一個潔白的身影站在那棵詭異的樹下,衝他招著手。
葉孤城不用想也知道,對方是西門吹雪。
與他比劍論道的心早在數年前便已萌芽,此時得見,這種得遇知己的心情更是複蘇。可葉孤城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此地詭譎難測,這西門吹雪的虛影,恐怕也隻是一種鬼魅幻覺。
但他一個恍神之間,卻已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
葉孤城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走向西門吹雪,走向那由人“組成”的巨樹,直到錯落的陰影遮蔽住天上那輪圓月,葉孤城才看到白白胖胖的閻鐵珊迎了過來,操著他那副很能突現他大漢氣概的嗓音大大咧咧道:“葉城主大駕光臨,真叫俺家蓬蓽生輝!”
眼見葉孤城神情越發凝重,雙眸卻逐漸清明,厲愁當然知道,對方已經想起來了。
饒是葉孤城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此時也不免心裡發苦,麵上發寒,他忍不住問:“此時此刻,我仍然活著嗎?”他脈搏仍在,心臟躍動,卻實在說不準,自己如今是否還真切地活著。說罷,他一瞬不瞬地看向厲愁,既期待又恐懼,期待對方說出他想聽到的答案,又恐懼對方說出他不願意聽到的。
“當然還活著,”厲愁望了一眼天際的弦月,“此處白晝短暫,夜幕將至,等再一次太陽升起,便過了頭七,那時葉城主才會與此間眾人一道死去。”這話又點醒了葉孤城,他極目像天邊看去,隻見一牙弦月從地平線緩緩上爬,似乎不久之後,月華又將灑滿大地。
葉孤城當然不會認為厲愁此行的目的隻是來提醒他,他相當有為這件事出一份力的心理準備,“我要怎麼做?”
在葉孤城三十多年的生命中,他從來都是主宰彆人、掌控彆人的上位者,此時這樣陌生的、帶有求助意味的話從他口中說出,叫他有些彆扭。人可重氣節而輕生死,但生死與麵子之間,葉孤城無疑更珍視生命。
厲愁轉過身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這處精巧華美的園林,“很簡單,葉城主隻要和我再次赴宴。”
“赴宴?”葉孤城略有不解,“明日赴宴,豈非已來不及。”
厲愁點頭表示讚同,“當然來不及,所以才需要葉城主控製幻境,移星換月,逆轉時光。”
他這句話方才出口,葉孤城腦中突兀浮現出某種明悟。
移星換月,逆轉時光——這般造化偉力,便是修為莫測如傅道長也無法做到,恐怕隻有真正的仙人方才能夠嘗試。隻是厲愁要葉孤城這般做,卻也並非強人所難,事實上正如葉孤城所猜測的那樣,此處雖是幻境而非夢境,但其間意識起到主導作用的,仍是葉孤城。
打從上官丹鳳第一次找到厲愁時,厲愁便已察覺到了不對。並非是他多麼敏銳,而是因為自老人莊離開時,為避免意外,傅道長討要了鄭槐一根樹枝贈予了厲愁。
這根樹枝彆無妙用,隻是能讓厲愁更輕易地感知到妖邪、尤其是與鄭槐同源的桃花妖的氣息。所以從一開始,厲愁便知曉上官丹鳳並非上官丹鳳——她當然也不是易容成上官丹鳳的上官飛燕,她甚至亦不能算作是人——她們血肉交融,不分彼此,若非要為她找一個身份,或許便隻有桃妖客的傀儡了。
可等到了珠光寶氣閣,縱使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厲愁仍是不免憤怒。幾十具屍體於江湖人而言算不得多,武林裡動輒發生滅人滿門的慘案,這樁樁案子裡,更是流血千裡。可從未有哪一刻令厲愁如此動容過。
因為此地的屍體已不能算做完整的幾十具屍體,他們與枝繁葉茂的桃樹糾纏著,無論是人,是樹,都已經分不出你我。
葉孤城閉上了眼。
在他閉上眼睛的瞬間,四下刮起了邪異的黑風。
風吹過厲愁,叫他不覺後退了幾步,吹過盛放的花朵,這花朵便羞澀起來,幾瓣花瓣攏在了一處。直到這風越刮越大,就連天上將出的那彎窄月,也沿著方才來時的方向,緩緩下沉。
涼爽的清風取代了陰沉的黑風,推杯換盞的熱鬨替代了四下淒清的冷寂,厲愁與睜開眼睛的葉孤城相視一眼,果然又看見那位白白胖胖的閻鐵珊大老板,果然又聽見他極力壓低的尖細嗓音。
“葉城主,厲大俠,二位聯袂至此,真是閻某人的榮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