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塵埃落定(2 / 2)

孟良宵見他這樣盯著自己,皺起了眉頭,又環視了一下四周——月色正好,厲愁抱著一個人,身後是一棵一看就很有些年份,卻不知何時被天雷劈過的、已成了枯木的桃樹,四野裡聲聲蟲鳴——正是一個很平常、很普通的暮春晚上。“厲愁,你在看什麼?”你傻了不成?孟良宵一句話隻問出一半,就要在心裡感慨自己如今真是長大了,言談間也禮貌了不少,至少並未將真正的想法宣之於口。

烏北的目光幽幽望向厲愁,插話道:“我的少莊主誒,您沒看厲大俠的朋友快要不行了嗎?咱們還是先救人吧。”

厲愁與烏北隻有過一麵之緣,卻莫名從他眼中讀出了“不要亂說話”的警告。他並非害怕,隻是聯想到老人莊全莊都將孟良宵瞞在鼓裡的決定,當即也不願多言惹人不快。再加上葉孤城此刻情況實在危急,兩相比較,孟良宵為何在見到如此一幕後卻還仿若未覺的原因便不那麼重要了。

於是厲愁也說道:“這位是白雲城主葉孤城。”

“葉孤城?”這盛名遠播的劍客果然引起了孟良宵的注意。他湊過去看了看劍客的臉,蒼白憔悴卻難掩俊朗的白雲城主立刻叫很愛美色的孟小侯爺心生好感。

“傷得這麼重,”孟良宵皺了皺眉,他看了看葉孤城肚子上那個巨大的創口,很是不解,“你不是劍客嗎?何時改用火炮了?”

愁有些心累,無論是在老人莊經曆了那樣一場驚心動魄的宴會,還是隻身前往妖怪的幻境,在他看來都沒有和孟小侯爺對話這麼累——這種心累幾乎能夠與他和傅道長相處時持平,他忽而很想令他二人結識,比一比他們之間究竟誰更能惹人頭疼。

“……總之,葉城主受了很重的傷。”遐想歸遐想,厲愁卻仍想不出該如何解釋葉孤城身上這明顯便不像人能造成的傷害,更無法解釋為何這般重傷之下,葉孤城仍舊活著,於是隻得糊弄過去,“烏前輩,這傷您能治嗎?”

“這麼重的傷,得我外祖父親自……”孟良宵還沒說完,便看到烏北點頭,“能治。”

被手下拆台的惱怒也沒有此刻的驚疑來得快,孟良宵拉住烏北的袖子仔細打量,又伸手拽了拽老者的胡須臉頰,“也不是易容啊,”孟良宵奇道:“烏北你不是不懂看病嗎?什麼時候有這種本事了?”

烏北眼珠一轉,立刻摸出一個小瓷瓶,“是咱們臨行前,太爺所賜的外傷秘藥,不管多重的傷都能留一口氣的。”說罷,又在孟良宵狐疑的眼神中硬著頭皮解釋,“隻要留著一口氣,再將葉城主送到太爺那兒就行。”

眼見孟良宵點頭,烏北才舒了口氣。他可沒有忘記,在太爺引動天雷的那晚,少莊主將他推出劫雷範圍時對他說過的話。少莊主感激他、體恤他,這般剖心之語令烏北在事後老淚縱橫,躲著孟良宵哭了足有幾個日夜。但他同樣不會忘記,原來少莊主早已生疑。

太爺與朝堂氣運連結一片,眼下時局動蕩不可輕易離京,接到莊子裡有得到高人造訪的消息,太爺急不可耐,卻也隻好派少莊主去探個究竟——當然,這話在對孟良宵提及時,便成了太爺與江南花老爺有一麵之緣,希望少莊主能夠親賀他的六十大壽。

動身之前,烏北更忖了心思,不叫少莊主贈出的靈桃桃核流落在外,更不願叫少莊主平白添了這麼多因果,於是改道山西,再下江南。歇在客棧後,少莊主便心血來潮,非要夜間出遊,烏北拗不過他,隻好跟來,誰知卻恰巧遇見了這一幕。烏北心跳如擂鼓,生怕少莊主察覺蹊蹺,發覺妖邪一事,但好在少莊主仍像往日一樣,無法得見精怪原貌,才不至於被這不入流的醃臢妖邪臟了眼睛。

擔驚受怕了一路的烏北卻在頃刻間失了分寸,他縱使是不懂看病治傷的,但應對妖邪造成的傷害,卻很在行。烏北再三偷看著孟良宵,見他確實未曾多想,才在心裡鬆了口氣。

給葉孤城簡單治過傷後,一行人回到了孟良宵他們一行人下榻的客棧。

這客棧被財大氣粗的長生侯府包了下來,除了地盤以外,他們一行未采用這客棧內的任何東西。及至此刻回返,幾位嬌俏侍女和白發老者也守在客棧的每一個角落,倒讓厲愁恍然間以為自己回到了老人莊,亦或是來到了長生侯府中。

安頓好葉孤城,孟良宵尚無睡衣,便招呼厲愁在客棧大堂坐下。他們如今坐著的桌椅也是出行時自帶的,飲茶的茶杯、茶葉,乃至烹茶的水也是從長生侯府帶來的。孟良宵對此接受良好,正如他昔日裡對冷血所說的那樣,若行走江湖便要風餐露宿、以天為被地為席,那他寧可不去。

他喜好享受,很少獨自出行不需要人伺候,在金風細雨樓中作為鄭中神時,也已過足了獨行俠的癮,此時回歸他原本身份,被眾星捧月、倍加嗬護著,更是樂在其中。

孟良宵目力極佳,眼尖地瞧見烏北將一個錦囊遞給雲雀,立時抬了抬下巴。烏北慌忙打開錦囊,露出一顆在厲愁與眾人看來熠熠生光的金色桃核,“少莊主先前不是想吃桃子了嗎?這桃子雖難吃,卻勝在結果夠早,我留了一顆桃核,回家後問問槐爺爺是否有法子改良改良,好叫您一年四季都能吃上香甜的桃子。”

孟良宵見那桃核皺巴巴的無甚稀奇,遂點了點頭

,又覺得自己大驚小怪,頗有些害臊,“也不必這麼大動乾戈,莊裡不是也有早熟的品種嗎?槐爺爺年事已高,還是不要勞煩他了。”

雲雀笑眯眯地替少莊主撫了撫衣襟上的一道褶皺,“槐爺爺最愛研究這些,再說了,能為您做事,槐爺爺心裡也高興呀。”

孟良宵被她哄得高興,這才點了點頭。

連日裡的奔波和玄奇的遭遇,令厲愁也是身心俱疲。

他躺在床上,枕邊放著自己和葉孤城的佩劍,縱使勞累,也無法閉上眼睛睡去。

桃妖客之事看似已經解決,其後種種謎團卻猶似一團看不透、戳不破的迷霧。似獨孤一鶴這般好手,在毫無防備之下,也折於妖邪之手,若往後歲月真的精怪輩出,武林中人又將何去何從?

厲愁並非愛管閒事、在乎旁人死活的人。

可他既是人,就也有朋友、也有感情。他又想起上官雪兒,若是他能早些日子趕到,是不是就能救下這個小姑娘呢?

但好在他雖然沒能救得下她,卻也令她得到了解脫,卻也在最後關頭,救下了葉孤城。

厲愁在想,即使天地間將有大變化、大震動,隻要他仍活著,仍能出劍,那他便會儘最大努力,避免可能會遭遇的任何遺憾。

他這般想著,竟覺昏沉起來,在混睡前,他又看到一片迷霧——隻是這迷霧並非透出不祥氣息的黑霧,反倒虛無縹緲,像極了老人莊月宮中的那種霧。

……

烏北一手支在額上,坐在桌前,唉聲歎氣,十分自責。

在他身旁,雲雀也正數落著他。

“烏北啊,你說萬一要是少莊主起疑可怎麼好?”雲雀越想越急,“萬一太爺生氣了,你怎麼擔待得起啊!”

其餘精怪雖未出聲,卻也俱拿譴責和害怕的目光望向他。烏北歎息一聲,揪了揪自己的胡子,“這回是我的錯,等回了莊子,我就自請受罰去。”他說:“隻是咱們彆耽誤了太爺的正事,我覺得厲愁人正直,武功也高強,很適合太爺選人的標準。”

雲雀點頭附和,“我也覺得他符合咱們的人選,可問題是光咱們覺得沒用,他本人又是怎麼想的?太爺可是說了,不許咱們對凡人有絲毫為難的,況且他也不是尋常凡人,你沒聽爺爺們說,他是與那道長真修一同入莊的嗎?”

針對雲雀的疑問,烏北表示老神在在,“他怎麼想的,咱們問問他不就行了?”

他說罷,手指一勾,厲愁隻覺迷霧中忽然多出了一條小道,他踩了上去,順著小道,很快便來到了一處小院。

“果有靈根!”雲雀與另一位少女相視一眼,驚喜地歡呼一聲,雖有烏北輔助,但若來者無靈根,也無法找到這夢中世界的道路。眼見厲愁入內,雲雀喜不自勝,急忙去迎接他。

烏北與厲愁講明了自己一行人找他的用意,厲愁聽了,不免問道:“這是鄭三太爺的意思?”

烏北急忙搖頭,他如何敢冒稱是主人之意,隻說道:“太爺有感人世多艱,不願叫妖邪輕入人間,所以有意組建一個機構,護衛人間。隻是這人選,卻要多方舉薦,更要您本人同意才行。”

厲愁點了點頭——他雖對修行之事一竅不通,也不懂得他們究竟有多少同道,可老人莊勢力龐大,能夠約束莊內眾妖卻是他親眼所見的不爭事實。若是這樣強大的老人莊願意出頭,給妖邪精怪們製定律法,好叫他們不至肆虐人間,也是一樁善事。

隻是厲愁也知道自己的情況,他身體孱弱,不知哪天就會死去,若是他死之前,也有桃妖客這般的妖邪想要占據他的軀體,豈非會帶來更大浩劫?在交談中厲愁已經知道,葉孤城之所以七天不死,便是因為桃妖客覬覦葉孤城肉身,並非隻想從他身上汲取七情和內力,更想要吸收他的記憶、得

到他的武藝,以白雲城主的身份行走天下。

得知他的這層擔憂,雲雀反而笑出了聲。她模樣嬌俏,個子矮小,看上去正處在勉強可以被稱作“少女”,實則是剛脫離了女孩範圍的年齡。但她既出自老人莊,厲愁便不會用人類的年齡來界定她。可她說出口的話卻又像極了這個年齡段的人類小孩,口無遮攔。

“死了豈不更好?”雲雀滿眼期待地看向厲愁,“說起來,您這身病的確棘手,就連太爺也說不好治呢。若是您死了,這病豈不是就不在了?”

病是不在了,我不是也不在了嗎?饒是以厲愁的心智也難免腹誹,大概是他一貫麵無表情的臉上此刻無語的表情太明顯,叫雲雀“哎呀”一聲,慌忙紅著臉解釋:“我沒有惡意的,我是說您這般人傑卻困於病軀,若是死了當鬼,沒了約束,豈不是更自在?這麼想來,您還是早點死更好。”

她信口說著,厲愁卻越發覺得眼前發黑。

是了,既然有妖,又怎會無鬼?

十分替人間擔憂的厲愁問道:“鬼是人死而生,那鬼豈不是也有勢力宗族?”

烏北見他變了臉色,連連搖頭,“哪有那麼容易啊。”

“世間草木鳥獸繁多,您可曾見過幾隻成了精,化了形的?”烏北臉上滿是狂熱與自傲,“若非太爺恩德,咱們也不過是生活在林子裡池塘中的畜生罷了。妖尚且如此,鬼就更難了。”

“人死想要誕生出鬼物並不難,可這般小鬼,混混沌沌沒有記憶,既怕太陽,又怕人氣,了不起存在個一兩日,也要消散的。”烏北說:“縱使受了天大委屈,有驚天怨氣的,左不過是存在個十日八日,還不待找人尋仇,自己反倒要受到反噬,遲早也是神魂俱散的下場。”

“那為何雲雀姑娘卻認為,我成了鬼就不會消散呢?”厲愁仍然不解。

雲雀卻挺起胸膛,很是自豪,“那當然便是因為我們太爺!”她擲地有聲,任誰都能聽出她對主人的崇敬,“你在莊子時也聽傅前輩說過吧?太爺連接王朝氣運,王朝既能封賞官員,陰司自然也能尋官。”

她的話落在厲愁耳中,隻覺震耳欲聾。厲愁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她口中的傅前輩是何人,又想到傅道長對於鄭三太爺的敬佩——若一切真如雲雀所說,老人莊的鄭三太爺豈非已成了朝堂與修行界的無冕之王?

鄭三太爺所圖甚大,究竟是好是壞,誰也說不準。

雲雀麵色不善地瞪了厲愁一眼,“你不許胡思亂想!”她人如其名,嘰嘰喳喳地像是一隻無憂無慮的小雲雀,“太爺才不稀罕這些權勢名利呢,他老人家隻是踐行自己的理念,行自己的道而已!”

“雲雀!”烏北喝止住她,不叫她再胡言亂語。太爺光明磊落,他所行事也無需對外人分說。烏北隻是問道:“厲大俠大可以考慮考慮,無論您是否答應,您都是我們少莊主的朋友,都是老人莊的貴客。”

厲愁問道:“我有多少時間考慮?”

“一晚。”烏北說:“若您答應了,自然一切都好,若您不願意,咱們也隻讓您遺忘了今夜之事,此後再不提及。”

厲愁並非擔憂自己眼下處境,他又問:“小侯爺為何不知道這些事?”

烏北與雲雀臉色微變,其餘精怪們也立時低下了頭,不敢再聽。

最終還是烏北搖了搖頭,“這是太爺吩咐,我們也不知其中原因。厲大俠方才應該瞧見了,少莊主並非是定力超然,而是在他眼中,那滿地屍體和桃樹妖俱不存在,或許在他看來,那隻是一棵最普通的桃樹罷了。”

“你們不會傷害他?”厲愁這話問得好笑。作為外人,甚至不久之前還是敵人,他卻向孟小侯爺的家人問出了這樣的話。烏北和雲雀看向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多了一絲溫度,烏北甚至笑了起來,“少

莊主和太爺都是咱們的主人,咱們怎麼會傷害他呢?”

一向不多話的厲愁今夜的話格外地多,他說:“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雲雀睜大了眼睛,好奇道:“什麼問題?”

“我若答應下來,我需要做些什麼?”

……

第二日,孟良宵起了個大早。

少年人總愛貪睡,他也不例外,隻是他心中惦記著厲愁,想要磨著他比劍,誰料他起了個大早,卻聽聞了厲愁天不亮便已離去的消息。

孟小侯爺生著悶氣,惡狠狠咬下一口糖糕,開始雞蛋裡麵挑骨頭,“太甜了,我不愛吃。”雲雀接過他咬過的那塊嘗了一口,味道與他平時吃的毫無區彆,但雲雀還是點頭道:“是有點甜了。”

她拍拍手,另有婢女端上了一盤,雲雀夾住一個送到他嘴邊,“十二種甜度,還有鹹口的辣口的,少莊主想吃哪種都行,切莫因為生氣不吃早飯,壞了身體。”

孟良宵見她準備得這樣妥帖,也覺得自己不該遷怒這頓令她們勞心勞力的早餐,悶悶不樂道:“怎麼就沒攔住他呢?”

“厲大俠有自己要做的事情。”雲雀見他願意繼續吃,一邊伺候他,一邊像哄孩子似的說道:“少莊主長大了,也會想做一些太爺不願意叫您做的事,更何況是厲大俠這樣的成年人,他與咱們不一樣,他有自己的生活的。”

“你呢?”孟良宵聽了卻抬頭望向雲雀,“你們的生活就是照顧我嗎?”

雲雀點了點頭,愛憐地用手帕替他擦了擦沾在唇邊的糖粉,“我知道少莊主離開家後接觸了許多外人,有了許多新想法,可是您想想,像您這樣好的主人,能做您的下人,能照顧您,是不是咱們的福氣?”

孟良宵點了點頭,露出一個明媚笑容,“說的也是。”他笑嘻嘻的,“我這才不是對自己沒自信胡思亂想,也不是有人教了我什麼,我這叫,嗯……試探!”他斬釘截鐵道:“我就是試探一下,你們對我到底忠不忠誠!”

“當然忠誠啦!”雲雀一把從背後摟住他,“雲雀可是最忠誠的,烏北他們也比不上雲雀呢!”說罷,又朝一臉複雜望向他們的烏北做了個大大的鬼臉,“少莊主快吃,吃完了您想去哪兒玩,咱們都一起去!”

……

無情從醫館中出來,仍舊繃著臉。

他身邊的四劍童卻沒有他這般養氣的功夫,圍在他身邊吵嚷不停。最年幼的銅劍甚至抹起了眼淚,“公子,太好了!公子。”

無情當然也激動——任是誰殘疾了十餘年,尋遍了天下名醫也未能醫好雙腿,卻在某一日裡原本殘疾的雙腿忽而有了知覺,再經由醫師診斷,雙腿有極大可能恢複——他都是要激動的。

隻是無情尚未表現出來,便在街角見到了一個分外眼熟的人。

是厲愁。

無情見過對方的情報畫像,卻不記得自己親眼見過他。隻是這明明是初遇,他竟然對對方充滿了熟悉——就仿佛他們一起,曾共同經曆過什麼事似的。

“大捕頭。”厲愁也看見了無情,他當然也不會忽略無情臉上疑惑的情緒,再聯想到烏北口中的“黃粱一夢”,頓時明白了過來。

厲愁解釋起自己的來意,“大捕頭是否已得到神侯傳訊?我正是受鄭三太爺所托,前來輔佐大捕頭辦案的。”

無情皺起眉頭,他昨日裡的確收到了世叔傳訊,隻是那信中內容卻太過匪夷所思,叫他不敢置信。世叔竟在信中言稱,要他與鄭三太爺的使者一同對付“妖邪”——且好似生怕他不信,還特意言明了,妖邪就是妖邪,並非某個武林人士的綽號。

無情想起世叔在信中所提及的一些晦澀難明之語。

“掌生死,斷陰陽。遵律法,守令行,凡此之外妖邪者,儘

皆可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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