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往事隨風(二)(2 / 2)

他是自然地死去。

不過三十出頭,他的身體便急速衰朽,他的生命之火也戛然而止

沒有仿佛流不完的血,沒有好像淌不完的淚,生命自然地走向儘頭更令人無助而絕望——鄭三終於崩潰了。

他平靜的姿態被打破,恨不得立刻出海尋仙,跪在仙人麵前,求他賜下好友的活命之法。

他沉默的寧靜被摧毀,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樹,從此跳出詛咒,放過好友也放過鄭三自己。

這究竟是恩賜,還是詛咒?

為什麼他明明如此努力,卻還是改寫不了好友死在他麵前的命運?

已成了青年的孟良宵虛弱地衝他笑笑,在鄭三眼中,這一刻的他與好友幾乎融合在了一起。

“三叔,”這一世的青年這樣稱呼他,“不必為我難過。”

在彌留之際,他似乎終於糊塗了,開始胡言亂語起來,“死呆子好大的膽子,你還想做我爹啊?”忽而又笑起來,“心事重重的可不像你。”

鄭三守在他塌前,平靜地望著他。

青年也回望他,無力地拂開鄭三仍舊給他徒勞地輸送著仙氣的手掌,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呆子,你該走了。”

——你該走了,而不是我該走了。

鄭三忽然很想落淚。

他聽懂了好友的話。什麼轉世,什麼重生,一直以來,都隻是鄭三在自欺欺人罷了。好友雖得神仙造化,有幾分神異,能夠重活,可重活的這個阿宵,又怎麼還會是他的好友呢?

轉世之後,好友是阿宵,阿宵卻不再是好友了。

他看不破,走不出,於是連累阿宵也隻好一次一次的重複循環。

他死在少年時期——恰如仙人所言,沒有與他命數相合的鄭三作伴,他死得格外早。

他死在青年時期——縱使此生無病無災,可他是鄭三的好友,自然無法跳出好友的命數。

鄭三呆呆地站在院子當中,看著頭頂一年四季總是蒼翠欲滴的樹冠。

清風拂過,鄭三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發現除了兩袖涼風,他竟然什麼也抓不住。

鄭三想起他們初結識不久時,少年教他習武。

因著自幼吃不飽飯,鄭三的身體虧空得厲害,他跟不上少年的教學,很是納悶,“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將我教成高手?我以為功夫隻要夠用就好。”

少年用那雙圓眼睛狠狠翻了個白眼,先是唾棄起他胸無大誌,後又自吹自擂了一番有名師在前,他卻尚且不知珍惜,真是不知好歹。到最後,少年才歎息一聲,對他說:“因為你是個庸人,庸人往往活得長久,而我這般人物,勢必是要活得轟轟烈烈的。”

鄭三十分不解。

少年恨鐵不成鋼地解釋著:“你學了我的武功,就得了我的傳承。隻要我的功夫還在,我這個人就不會死。”

傳承,不死。

鄭三困在局中,終於後知後覺地恍然大悟。

但好在此刻仍不算太晚。

他想,縱使好友身故,他的武功、他的信念、他的精神卻仍在。

他不該執著於所謂的“複活”、“轉世”,這既是對好友的不尊重,也是對阿宵的不尊重。

他們本該是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個體。

將孟良宵的屍體埋在後山中,立下墓碑,鄭三如釋重負。

他終於敢承認,他的好友已經死去。

許多年後,他心頭仍偶有悔意。若當年將好友埋在樹下,他是否還能再見他一麵?

由鄭呆子變為鄭三,如今被尊稱為鄭三太爺的老者時常在院子裡靜坐。他點化成人的精怪們圍在周圍,將這處他們一同購置的莊子裝點得很是熱鬨。

莊子的名聲大盛。

他有了足夠的錢財,能夠庇護一方百姓。有了足夠高強的武力,至少能在力所能及

的範圍內杜絕作奸犯科。

天下大勢無人可擋。

鄭三也做不到。可他已的的確確做了許多。

這世上之事豈非都是這樣?大的無法完成,便從小處做起,誰又能說這不是出了一份力,儘了一份心呢?

但還是不夠。

登基了不過數載,當今皇帝又昏聵起來。

好在鄭三太爺也不再是無能為力的鄭呆子和鄭三。

他要改變這一切。鄭三想,若王朝傾覆,百姓蒙難,他便換了這天地,改了這命數。若仙神無能,他便自登神位,封儘天下有識之士成神。

想法滋生,他便真這樣去乾。

於是他以心頭血蘊養宋室氣運,將自己二百餘載的全部人生儘數賭在這一種可能上。

鄭三太爺已經分不清,他究竟是為了好友的夙願,還是他真想這樣去做。

可這又有什麼分彆呢?人豈非總在相處中與對方越來越相似?

植物修行困難,他親手栽種的小樹苗卻已經化形。

在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午後,最得他衣缽傳承的那位名為鄭槐的槐樹妖忽然奔來。他最是沉穩,此刻卻無暇顧及其他,鄭三太爺好整以暇地見他喘著粗氣,平複呼吸。

——隨後鄭三太爺自己,狠狠地摔下了搖椅。

因為鄭槐對他說:“太爺,院子裡的神樹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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