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花會當日, 百名郎君赴宴, 又有六十餘名女妓伴隨左右, 方入園, 同夜間曠野般靜謐的花園就熱鬨起來, 鞋履踩在石子路上的踢踏聲, 女子的巧笑聲,年輕郎君的侃侃而談聲,同迸濺的油點, 打破園中寂靜。
既是花會, 諸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在牡丹花上, 與花農在街邊柳巷叫賣的廉價牡丹不同,此會中的花皆為珍品。名妓鄭都知也被邀請參與遊花會,她身邊跟一弱冠郎君, 麵帶輕狂之色,很為自己能邀請到鄭都知而驕傲。
唐代最頂尖的名妓被稱作“都知”, 隻要“都知”一露麵,甭管其他女妓長相秀美, 還是才華卓絕,又或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都得福身, 彎下天鵝般潔白柔軟的脖頸。
鄭都知名為鄭婉婉, 她與郎君相伴, 走到“一株三色”前。一株三色是今歲牡丹花會上才出現的新品種,也不知是怎麼栽種的, 明明是同株花,開出來的三朵顏色各不相同,一朵白花黃蕊的白玉,一朵淺粉色的瓔珞寶珠,還有朵深紫色的嬌紅。
白玉與嬌紅是原有的名字,瓔珞寶珠是前幾日初見一株三色的郎君提的,眾人聽過後都覺得很合適,就以此名叫開了。
“鄭都知可有好詩?”郎君的語氣很是敬重,女妓能夠當上都知,需有兩種技能,其一就是作詩。鄭婉婉是少見的才女,飽讀詩書,才華橫溢,詩才比尋常讀書人更高,對她來說,眼前所見之景,生活之感悟,皆可入詩。
她沉吟片刻,便示意旁人遞上毛筆,她學的是王羲之的字,疏朗大氣,單看她的字,絕看不出是男子寫的還是女子寫的。鄭婉婉的詩也是如此,詩句不僅不婉約,還豪放得緊。
花旁放了好幾塊石板,是主辦方特意留下來給才子提筆寫詩的,郎君詩興上來了,往往在石板上或者牆上題字,便是長安城的圍牆上,都能見到詩句,有的是抒發情感的,有的是說百姓生活的,有好的,有差的。
鄭都知手腕懸空,在石板上留下遒勁的字:“軟光籠細脈,妖色暖鮮膚。滿蕊攢黃粉,含棱縷絳蘇*。”
不是能夠流芳百世的名篇,但作為詩句可以稱上佳句,郎君們一致稱遭“鄭都知高才”“好詩好詩”。
鄭婉婉什麼大事麵都見過,郎君們的吹捧儘數收下,她微微一笑不多做評論。
在聊了花之後,氣氛愈發地輕鬆,說著說著就談到了吃上。對今日的牡丹宴,眾人還是很期待的,以往遊花會辦得也大,郎君女妓湊在一起吟詩作對喝酒談天,吃食不過是配角,沒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回且不說是王蔚沈煜等眾多郎君打包票,光是莫文遠的年齡身份還有已經在世家中流行過一陣子的膠凍,就已經招致了足夠的關注度。
“聽聞此次宴會是豆腐童子拾掇的。”
“牡丹宴,不知有何種菜色。”
“牡丹凍定然是有的。”
“我卻覺得羊乳凍比牡丹凍味道好些。”
“俗俗俗!我偏愛牡丹凍晶瑩剔透的好模樣,花瓣凝結在凍中,狀似琥珀。”
他們講著講著,聲音就變小了,多數人都不由自主吸空氣中的香氣:“什麼味道?好香!”是吃食的香味,不是花的香味。
隻見王蔚滿麵紅光從園內走來:“請諸位移步賞光,牡丹宴開宴了。”
……
遊宴本就合餐製居多,十張長條方桌擺放在空地上,左右放坐墊蒲團,周圍花團錦簇,抬頭便可望見小橋流水,無論是景色還是地段,都是最好的。
宴會中先上的是湯品,還未落座,遊人們便看見一枚枚精致小巧的盅擺放在桌台上,盅上有蓋子,將熱氣牢牢鎖在器皿內,隻有幾縷香氣隨風飄蕩。
“咕咚——”不知是誰吞咽下了第一口口水。
“咕咚咕咚咕咚”,聲音接二連三響起,此起彼伏,如果隻有一兩聲,說不定還有好事者存閒情逸致,尋找是誰露出了不體麵的聲音,但聲音一多,就無暇尋找了。
王蔚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他很得意,其程度超過了帶鄭都知來的郎君,如果王蔚有尾巴,那一定翹到天上去了:看看看看,這就是我找來的廚子,味道香不香啊?
“我們可開宴否?”
王蔚率先落座道:“開吧開吧,詩什麼時候都可以作,湯冷了就不好喝了。”
“是這個理!”
即使是鄭都知,在霸道的香氣前也僅矜持了一小會兒,她以全部自製力克製自己不要吼著把蓋子掀開,等到周圍人都打開後,才姍姍行動,然而掀開蓋子,她就被牡丹花的形狀震驚到了。
“哇——”
發出短促的讚歎聲後,立刻住嘴,就怕有人聽見她小女孩兒似的驚呼,當然是沒人聽見的,因為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湯品拽出了,他們震撼於“牡丹”的美,迫不及待拿勺子招呼。
暖流浸潤喉嚨,順食管一路向下流,湯品清亮味道甚是鮮美,牡丹花清爽脆口,吃起來有嘎吱嘎吱的聲音,不肖一會兒功夫,盅就見底。
莫文遠時間掐得剛剛好,湯品結束,第二道菜跟著就上,火腿、冬菇、筍等切成比頭發絲粗一點的絲,懸停在湯中。湯中加入了穀粉勾芡,成功實踐了冰山理論,八分之一的絲浮在表麵,剩下的八分之七藏在湯地。蒼翠欲滴的蔥花被切成沫,圍著白陶瓷碗的邊沿撒了一圈,如同夏日湖泊麵上搖曳的荷葉。最妙的是“湖泊”中心,盛放一朵朵黃色的“花”。
食客聞味道便食指大動,看見黃色的“花”更是好奇,他們能看出個色絲的來源,雖讚歎於刀工之精妙,卻不會產生過多的好奇心,但那些喇叭花狀的黃片究竟是什麼,卻不得而知。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隻有吃過,才能見到其廬山真麵目。
郎君們甚至不需要女妓服侍,他們早就將美麗的女伴拋至腦後,親自揮動湯勺和筷子,往碗裡盛湯撈菜。
每道菜上來的時候,都會送上配套的公勺以及公筷,沈煜眼明手快,率先搶到了公筷,其他人礙於禮貌,不能用自己的筷子上手夾,很是怨念得盯著他看。
“沈二,你快些!”
“怎麼能夾這麼多?沒看見一桌人很多嘛?”
“你夾了我們吃什麼?”
“不成不成,一人隻能撈一朵黃花!”
在美食麵前,人的臉皮會變得無比之厚,任憑其他人喊,沈煜也大搖大擺地在自己的碗中撈了三片黃花片,他盛了滿滿一碗後把筷子勺子放下,脫離戰場中心。
筷子夾著柔嫩的黃花片塞入口中,初咀嚼,滿口都是綠豆軟糯的香氣,被蒸籠蒸過後,片中的水分流失,纖維被牙齒撕扯開,豬油的香氣在唇齒間彌散開。
“還真是花瓣啊!”有人吃出來了,他們原本以為黃花就跟第一道菜中的牡丹花一樣,是用瓜茄雕刻而成,沒想到竟然是乾燥後炸過的牡丹花瓣。
牡丹花瓣有這麼好吃?
“哐當”,瓷勺落在光碗中,鄭婉婉臉上柔美的笑要崩不住了,她的額角猛地爆發出幾個十字,沒有了?沒有了?竟然沒有了?
郎君們的紳士風度跟蘆菔一樣,被他們吞吃入腹中,等所有郎君撈完第二道菜,才輪到鄭婉婉等女妓,地位最高的她都沒有撈到什麼,其他人可想而知,憤怒之下,她隻能喝湯喝個水飽。
湯水一入口,鄭婉婉便感覺此湯大有講究。豆粉勾芡過的湯汁很凝實,絲狀的白蘿卜藏在湯的最底層,雞絲、火腿絲、蘿卜絲等糾結在一起,隨著湯一起入口,火腿香而不膩,雞絲與蘿卜相互映襯,口感細膩。
被燉煮得宜的蘿卜絲根本不用牙齒咀嚼,舌頭用力便能將其壓斷,雞汁的鮮美被束縛在植物纖維中,蘿卜碾壓成泥的一刻,她心中升騰起了巨大的幸福感。
實在是太好吃了!
在賓客們“不夠吃”的抗議下,上菜的速度終於變快了,肉菜可不是一道一道上的,像是王蔚吃過的牡丹溜魚片還有牡丹肉片同時端上,兩道菜與額外添加的幾把公勺緩解了壓力,大膽的女妓也同郎君一起加入了搶食的過程中,筷勺交錯,在桌上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度。
“滋啦滋啦——”油花迸濺的聲音傳入耳中,在燒烤技術發達的唐代,對此聲音,郎君們並不陌生,他們抬頭看向端鐵板上來的小廝,兩眼放光。
燒熱的鐵板平放在矮桌上,薄如蟬翼的肉片已經打卷,與鐵板粘連的部分烤得微微泛金,孜然、胡椒等西域的名貴香料均勻地灑在豚肉表麵,烤前每片肉上還被用柔軟細膩的刷子刷上了莫文遠特意烹調的醬汁,汁水浸入肉的紋理,一旦咬開便能吸到滿滿的鹹香。
王蔚那桌的鐵板是莫文遠親自端上去的,他很給主人家麵子,待眾人看過肉片擺成的牡丹花之後,他便揮動木夾子分肉,小廝手腳麻利,蘸肉的醬料已放入小碟中,送到每人麵前,等到肉也分到後,哪管燙不燙,劈裡啪啦作響的油花會不會在衣服上留下汙點,都先吃為敬。
莫文遠含笑道:“如何?”
“啊嗚啊嗚啊嗚”
“人間美味!”
吃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四冷八熱其實不算多,遊宴上的菜哪次沒有數?而且除了正常的菜品之外眾人還要喝酒還要吃蒸餅饅頭,郎君娘子邊吃邊吟詩,聽見好的句子還要記下來,每次都要吃一兩個時辰。間隔時間長,就能吃下更多的菜,斷斷續續吃,也沒有人會覺得撐。
此次卻不然,在最後一道熱菜上來時,郎君女妓已經酒飽飯足,郎君穿得衣服多寬大,還不顯,娘子們則不然,她們打扮入時,有些可以用腰帶勒出纖細的腰肢,早上來時,還腰肢纖細,盈盈不堪握,到現在,不管粗腰帶細腰帶都被繃的很緊,聰明點的把腰帶鬆了又鬆,不至於太難看,不夠聰明的,那就是腹部鼓出,圓潤如同蛙腹。
女妓: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能吃了!
可惡怎麼會吃這麼多?
最後的甜品果然是牡丹凍,郎君們不用說,嘗過牡丹凍的滋味,欣然吃之,女妓們少有能品嘗此等吃食的,再加上花凍做得漂亮,便是現代見慣了各種零食的人都被其顏值俘虜,更不要說是古人了。
鄭婉婉看著牡丹凍,如臨大敵,陷入了甜蜜的折磨。
吃還是不吃,這是個問題!
思想鬥爭不到一秒,她就大義淩然地拿起了勺子,還是吃吧!
甜品不算菜,吃了也不占胃?
吧?
……
前方人一邊捂著胃一邊告訴自己不能吃了,後廚的各位卻已經癱倒在墊子上,便是身強力壯手臂肌肉隆起的趙深善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憊。
“怎麼如此之累?”
“不知,平日也是在後廚忙一天,就沒今日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