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進口”方式有兩種, 一種是私人進口, 一種是官方進口。私人進口不必多說, 西域或外邦的行商攜當地貨物遠道而來, 在西市販賣, 長安人經常購買物美價廉的進口產品。
還有就是官方進口, 由官府出麵在西域大量收購,統一運送往國內,除了供給皇族官員使用之外, 更多是以較為低廉的價格出售給百姓, 比如葡萄酒, 就是常見的官府進口商品。
李世民雄才大略,不刮民脂民膏,官方進口的商品許多都是日用品或常用品, 要麼就是能夠提高百姓生活水平的吃食,莫文遠私下覺得, 印度沙糖價格遠遠低於國產蔗糖,其實用度也比葡萄酒高多了, 完全具有成為官方進口商品的潛質。
而且他對倒買倒賣沙糖沒有興趣,莫文遠想,無論是從糖在生活中的運用, 還是其內部所含熱量對人體好處等優點來看, 能夠讓便宜的印度沙糖在國內普及, 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眼下的問題是,如何讓他的發現上達天聽, 同時又能保全自身,不惹麻煩。
慧空與他交情很好,兩人三觀也相似,莫文遠想到進口一事,他也想到了,故而兩人頭挨頭,討論如何行事。”最方便的不過是讓住持同聖人提一嘴,聖人待住持很是親厚,再加上這幾年寺內陸陸續續拿出不少好物,地位十分超然。”
“但行此事之前需要做好完全的準備,天竺各國沙糖的價格要搞清楚,還有糖的甜度種類與飴糖等有所不同,此外既是想要成為官置商品,在民間也要有一定名聲,否則便是聖人知道了其好處,百姓都是不知道的。”
莫文遠也知道流程,像是西域的葡萄酒當年就先是西域行商帶來本土,到長安城內賣,因口味很好,價格也不貴,一時間風靡長安城,隨後又以長安為中心向四麵八方輻射,洛陽江南等地皆能見到葡萄酒的影子,然供不應求,價格被西域商人哄抬,政府才出麵從西方學得技術,同時又進口了大量商品,使葡萄酒價格平衡,也得以走入千家萬戶。
“所以,便是想要進言聖人,也要讓沙糖之名響徹長安城才行。”
“是如此,莫小郎君可有應對之法?”
應對之法?莫文遠身手摸自己下巴,想到了一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慧空師父是何時聽說過我在緱縣降妖除魔之事?”
“莫約是在一旬前。”傳播速度不可謂不迅速。
莫文遠接著循循善誘:“除此之外,可還聽說過彆事?”他承認讓其他人回憶自己的名聲與所做的豐功偉績確實很羞恥,但不這麼乾,他就無法搞清楚古代流言傳播速度與範圍了。慧空他是知道的,人際交往正常,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翻譯僧,也不同於不了和尚,社交廣泛,誰都認識,正常情況下若有什麼事情傳入他的耳中,彆的僧人也離知道不遠。
“大約知道小郎君在洛陽城搞出過新吃食,有施主上門燒香時詢問小沙彌寺內可有賣。”隻要聽說過莫文遠名聲的人都知道他與大興善寺之間藕斷絲連。
莫文遠心中已建立公式,俗講傳播速度大於口耳相傳,與此同時,隻要某種吃食能夠走紅,也能在短時間內被眾人知道。
他腦中閃現天才的火花。
“我知何為了!””此事還需找慧遠大師商量。”
……
在找慧遠大師之前,莫文遠要準備“投名狀”,他順路拐到西市的南區,濃重的海水味彌漫在空氣中。有大海的鹹味,海魚的腥味,左右店鋪多賣乾貨,慧空和尚跟在他身後道:“你要買海貨?”
唐朝地大物博,不少城市都靠海,越府泉州等地沿海而建,交通不便,唯一的對外出口物就是各種魚類還有海中蔬菜。他們將新鮮的魚和菜從海中打撈起來,經過太陽暴曬後烘乾,變成了能夠保存許久的魚乾和乾菜,再運往長安等地販賣。即便如此,從泉州千裡迢迢來到長安,不少食材都會在路上損耗掉,還有些昂貴的那是直接進了世家大族的後廚,比如說魚膠,莫文遠就沒有在長安買到過。
他想要做果凍不是一天兩天,在發現撞不到魚膠之後,選擇買了另外種海產菜回去嘗試,就是產量相對高,價格也低廉的石花菜。
石花菜在唐代沒什麼大用處,就當做涼拌菜吃個新鮮,靠海的人吃的比較多,到了長安城,知道此菜的百姓不多。要不是因為石花菜是直接從海上撈出來的,暴曬後能夠儲存很久,屬於天上掉下來的免費菜品,也沒有人會千裡迢迢拿來賣。
蚊子再小也是肉。
但莫文遠不同,在現代時他就與尋常廚子不同,不僅做菜很有一手,在說到食品相關的科學知識時,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就比如說石花菜,廚子最多就知道它是紅藻的一種,吃起來清脆爽口,莫文遠卻知道他還是瓊脂的主要原料。
瓊脂、魚膠、明膠都有凝結膠凍的特性,如果說有什麼區彆,就是瓊脂是植物提取,沒有異味,隻有植物清香,而且凝結力沒有魚膠強,日常生活中人們多用它來凝結涼糕以及杏仁豆腐等甜品。
瓊脂不比魚膠,無法通過非化學手段進行提煉,莫文遠隻能將石花菜放在鍋中不斷熬煮,燒到融化,變成一鍋粘稠的汁液。
可惜的是這種汁液並不能幫助他凝聚果凍,他試著將其變成多種甜品,唯一成果的隻有把杏仁汁點成杏仁豆腐,但是沒有糖的杏仁豆腐味道還沒有豆花好,他嘗過後便將其拋至腦後。
現在不一樣了,廉價的石花菜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拍拍裝沙糖的袋子,莫文遠興奮極了,他對同路的慧空和尚道:“明日若得空,來我家罷,我有好東西要給你吃。”
慧空和尚知道莫文遠的手藝,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小黑羊成為了第一名試吃者。幾乎所有的人,甚至動物都喜歡吃甜的東西,此情狀既與其好惡相關,又涉及到了生理層麵上的知識,尤其是唐人,平日裡很少接觸高熱量高碳水化合物的成分,喜歡吃糖與他們身體對能量的追求很有關。
便是饕餮自認為嘗過天下美食,對糖的理解也停留在膚淺的麥芽糖與蔗糖塊上,單調的口感讓他對以上兩物缺乏興趣。他對甜食不屑一顧,除了甜豆花,無甚甜滋味能夠觸動他。
鹹黨的堅持卻被莫文遠輕而易舉地打碎,他一如既往將烹飪好的美食放在牆根,除了精美的飯菜,有用小碗單盛了淺黃色的“豆腐”,饕餮初見,以為是澆鹹汁的豆漿,聞其味道,多有疑惑,他不僅沒有聞到豆子味,相反還嗅到了杏仁的清香。
美食家的直覺告訴他這是新菜,是莫文遠頭次做的新菜。
小饕餮敢於嘗試新品,他對其他菜色的興趣大減,率先捧起裝杏仁豆腐的小碗,滑嫩的豆腐入口,口感介於豆花與膠凍之間,比豆花更加凝實,卻不如膠凍Q彈。口感並不足以驚豔饕餮。
然而,他的眼睛卻睜大成了圓溜溜的珠子,瞳仁幾乎要從眼眶中跳出來。
甜的?
不是薑汁豆花浮於表麵的甜味,更不是飴糖帶有一絲穀物清香,越咀嚼越甜的膩人滋味,沙糖與杏仁相伴,令濃縮的糖味均勻地分布在豆腐的每一個孔洞中,杏仁的清香盈滿口腔,以他貧瘠的語言很難形容其中滋味。
“鎪薑屑桂澆蔗糖,滑甘無比勝黃粱”,在製糖業更加發達的宋代,無數文人墨客留下詩句,讚頌糖的甘美,小饕餮無法用文字書法他的情感,在心田中反複衝刷的浪花卻一點都不少。
蔗糖所製的甜品,擁有玄妙的力量。
他踉蹌著蹄子,搖搖晃晃走進慧智的後院,埋頭鑽研經書的僧人看見他嚇了一跳,立刻把書平放在矮桌上道:“發生何事?”
仿佛喝了假酒的小黑羊:“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我要見莫小郎君,我要無時不刻呆在他的身旁!
慧智一頭霧水,之前叫囂著時機未到,還沒有準備好,要再觀察莫小郎君幾日的到底是誰啊?
嘗到“甜頭”的小黑羊也不解開慧智的疑惑,屈伸羊腿躺在蒲團上,抖抖耳朵,陷入甜美的夢鄉。夢中,他的身體被柔軟的青雲托舉,空氣中遍布沙糖甜美的味道,便是吐出一口肥皂泡泡,都是甜美的。
他感受到了甜品的力量!
……
行至大興善寺,莫文遠臉上尤帶輕柔的笑容,就像是二月春風吹拂過他的臉,花的香氣氤氳在發間。家中二人並四名徒弟已品嘗過杏仁豆腐,給出的好評遠勝隻摻合了蜂蜜的膠凍,可見對糖的渴望是人共同的追求。
想到慧遠師父等人吃完杏仁豆腐會露出的幸福神色,他情不自禁想笑。
慧遠和尚正在忙寺廟中事務:“你怎麼來了?”
“慧空昨日可帶你去西市尋了紅糖?”
莫文遠道:“那不叫紅糖,天竺的商人將其稱之為沙糖。”他把食盒在慧遠師父麵前打開道,“我用天竺沙糖製了些小食,特意帶給您來品嘗。”
慧遠和尚看見杏仁豆腐的模樣了道:“可是豆腐加了糖?”
莫文遠道:“非也非也,但其口感與豆腐有異曲同工之妙,我給他取名為杏仁豆腐。”
“聽其名,可是將黃豆換成了杏仁?”邊說邊拿起造型古樸的小木勺,挖口吃了。慧遠和尚眼睛一亮,半個字都不說,以風卷殘雲之勢橫掃三碗杏仁豆腐。
看他吃得歡,莫文遠不用問就知道,此物肯定是很得慧遠和尚心。
慧遠和尚終於從甜味的誘惑中掙脫出來,口呼阿彌陀佛,很是為自己不自製的行為懺悔一番。佛教導他要控製欲望,口腹之欲為身外之物,從精神層麵上來看,他剛才耽於其,已是破戒了。強大的自製力讓他放下了勺子,肅容麵對莫文遠:“沙糖真乃神物也。”與飴糖還有粗加工的蔗糖有天壤之彆。
莫文遠道:“其實差彆並不是很大,隻不過天竺的沙糖可以與其他食材相調和,單飲蔗汁未免太過單調,沙糖調味品卻不然,口感多樣,味道豐富。”
慧遠和尚感歎道:“美味如斯,就不知價格幾許,可比飴糖高?”他心想飴糖的價格已不是尋常人家能夠承受得起的,長安城中的百姓還好,便是城郊村落中人也就是逢年過節會購置飴糖,沙糖所做吃食如此美味,價格應該也高出飴糖許多。
莫文遠露出神秘的笑容道:“法師猜此物價格幾許?”
慧遠聯想膠凍的價格試探道:“十文?十五文?”
莫文遠宣布最終答案:“不到一文!”而且兩一中還有一半以上是付給杏仁的錢,便是石花菜的價格都比沙糖占比多。
慧遠和尚倒吸口冷氣,他知道,本國的糖市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
長安城的李三娘食肆接連推出兩種新品,其一是在洛陽流行過的膠凍,此物不便於保存,即使早在城中傳遍了,有錢的小郎君小娘子們也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等到莫文遠回來之後才見到廬山真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