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婢前去回稟, 問皇帝是否要留下用膳時, 那二人正相擁著低語, 著實甜蜜, 衡嘉不敢進院中去, 便微微抬高聲音, 詢問了出來。
顧景陽卻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問謝華琅:“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啊,”謝華琅不意他忽然問起這個,怔了一怔,方才道:“收拾好了。”
“那今晚便留下吧,”顧景陽道:“用膳之後, 隨我回宮去。”
“你倒不客氣, ”謝華琅有些不好意思,斜他一眼, 道:“現在還不到能說‘回’的時候呢。”
顧景陽反倒不甚在意, 雲淡風輕道:“早晚而已。”
盧氏先前打發人去問,隻是過個禮節而已, 畢竟先前皇帝雖也曾經留在府中用膳, 但都是同女兒一道,從沒有跟他們同席過,忽然間答應了,反倒有些不適應。
心裡雖覺得古怪, 她嘴上卻沒有說出來, 吩咐仆從前去準備, 又叫人去知會謝偃、謝令與永儀侯父子。
永儀侯父子到謝家來時,尚且不知皇帝也在,現下聽聞,不免有些訝異,對視一眼,沒有言語,同謝家兄弟一道去問安,這才依品秩入席。
盧氏、劉氏是女眷,謝華琅與謝瑩是待嫁閨中的女郎,當然不會一道列席,另外備了酒菜,既是小聚,也是對謝瑩的今日之事的撫慰。
宴飲結束時,內室裡已經掌了燈,顧景陽另有話同謝偃講,便沒有先行離去,永儀侯同他請辭之後,同林崇一道回府,走出謝家很遠,方才低聲道:“陛下果然是很愛重謝家女郎的。”
“這是自然,”林崇道:“後宮空置了這麼多年才有主人,若不是著實喜歡,怎麼會選進去?”
永儀侯見他看的明白,有些滿意,酒後有些醺然,他輕舒口氣,道:“婚期在即,你時常往謝家走動些,我同謝氏女交際不多,但聽你母親講,品性相貌都是很出眾的。”
“是,”林崇順從道:“兒子知道了。”
……
謝華琅同顧景陽一道離開謝家時,夜色已經很深了,謝府門外的燈籠不知何時被點上,道路兩側也掌了燈,遠遠望過去,隱約有些空寂,街道上不見行人,倒也靜謐。
——畢竟快要宵禁了。
謝華琅是會騎馬的,時下風氣開放,並不以之為恥,連畫兩撇胡子、女扮男裝都是一時風尚呢。
皇族祖上曾是前朝柱國將軍,也是馬背上征戰得來的天下,顧景陽是被太宗文皇帝教養長大的,自然弓馬嫻熟。
他姿態也好,即便是在馬背上,脊背也是挺直的,像是被尺子量過似的,謝華琅看的心癢癢的,忍不住想要前去逗弄,但現下可不隻是他們兩人在,倒不好開口了。
顧景陽倒不曾注意到她這般神情,臨到宮門口時,忽然回首問她:“枝枝,你先前進過宮嗎?”
“進過一次。”謝華琅不意他會問起這個,倒是微微一怔,回過神後,道:“但那時候還很小,已經不太記得了。”
“九郎登基那年,我才十二歲,在那之前又年幼,命婦入宮覲見,自然也不會帶著我,”她追思起往事,一時有些感懷:“那是哥哥娶了縣主之後,忘了是哪一年,天後忽然間提了一句,說謝家滿門芝蘭玉樹,也想見見謝家的女郎,阿娘便帶著我入宮了。”
聽她提起鄭後,顧景陽神情不變,似乎並不為過去的事兒不悅,反倒含笑問了句:“見了天後,有什麼感覺?”
“過去太久,我其實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了,”謝華琅見他並不忌諱,也就沒有遮掩,仔細想了想,道:“她好像很美,但我不太敢抬頭看她,那時越王剛在封地起事,長安風聲鶴唳,殺了很多人……”
下邊的話便有些不好說了,她便就此打住,顧景陽也明白,溫和道:“其實沒什麼好怕的,即便你有所失禮,天後也不會同你計較。雖然我不喜歡她,但也要承認,她的胸襟,比世間多數人要寬廣。”
謝華琅雖也經曆過鄭後稱帝,但那時候畢竟還小,聽聞有女人登臨帝位,做了皇帝,心中更多的是驚奇詫異,卻不甚了解內情,等到年紀略長,鄭後退位時,鄭後已經變成了一個不能被人提及的禁忌,就更不敢問出口了。
現下顧景陽心緒倒好,也不曾隱瞞,她便有些好奇,催馬上前些,悄聲問:“這話怎麼說?”
“先帝與天後有三子一女,但除此之外,仍然有諸多皇子公主,事實上,”顧景陽頓了頓,方才道:“先帝中後期,最得寵的人已經不再是天後了。”
“啊!”這卻是謝華琅不曾聽聞過的了。
她所聽聞的故事中,鄭後一直都是先帝最愛重之人,所以才能生下三子一女,先是與先帝並稱二聖,後來獨攬朝綱,最後得以稱帝。
現下聽他這樣講,謝華琅著實吃了一驚,麵上難言驚詫,下意識回首去看近處扈從,卻見他們神情淡漠,紋絲不變,好像沒聽見顧景陽先前說的話似的,倒覺得自己有些大驚小怪了。
“無需在意他們,儘可以說。”
顧景陽見狀失笑,神情之中卻有些感慨:“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或許曾經是眷侶,風雨同舟,後來先帝登基,他們便是同盟,當前路的障礙被儘數掃空之後……”
他聲音低了下去,良久之後,終於道:“他們對於彼此而言,或許就是最後的障礙了吧。”
或許是因為他此刻的神情太過落寞,謝華琅沒有再問下去。
已經到了宮門口,抬眼去看,便是巍峨肅整的宮闕,身後扈從紛紛下馬,唯有他們二人還在馬上,並肩而行。
夜色寂寂,沿路兩側是被點起的宮燈,遙遙望過去,便是連成一線的暈黃光芒,這遼闊莊重的宮闕之中,似乎也平添了幾分暖意。
謝華琅看的有些出神,連顧景陽已然下馬都不曾注意到,再回過神來,便是他立在身側,伸過來的手。
她心中一柔,扶住他手臂,動作輕盈的下了馬。
七月的夜風帶著些許熱意,悄無聲息的撫在人臉上,謝華琅不認識路,便挽著顧景陽的手,跟著他一道前行,目光觸及到眼前殿宇,輕問道:“是太極殿嗎?”
顧景陽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謝華琅道:“曆代殿名或沿或革,唯魏之太極,自晉以降,正殿皆名之。這樣宏偉,想也是太極殿。”
顧景陽微微一笑,卻沒答話,有內侍推開門扉,他便挽著她的手,一道往居住的後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