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幾個字,她說的極輕。
顧景陽有些困窘的看著她,目光溫潤而斂和,卻沒做聲。
謝華琅便搖晃他胳膊一下,催問道:“說嘛說嘛,郎君。”
顧景陽拿她沒辦法,合上眼去,聲音輕不可聞,隱約窘迫:“想的。”
……
今日午後,二人打馬自宮中往獵場去,不過花費兩刻鐘而已,今晚乘坐馬車,卻足足用了半個時辰。
謝華琅傷的不算輕,說話打趣還沒什麼,走動時卻不免觸及傷口,人到宮中後,剛下馬車,便被顧景陽打橫抱起,珍而重之的抱到了太極殿。
盧氏雖是命婦,但帝後不在,自然不能往太極殿去等待,隻在近處宮闕中留候,等帝後二人回宮,方才被宮人引著前去拜見。
謝華琅原還不知母親來了,聽人通傳,又驚又喜,天下子女都一樣,若是出了事,儘管嘴上不說,心裡也是盼著見到父母的。
顧景陽扶住她肩,提醒道:“枝枝,小心些,倘若牽動了傷口,卻不得了。”
謝華琅便老老實實的坐下,心裡卻有些雀躍,待內殿門扉打開,見了母親端麗溫婉的麵孔,終於按捺不住,微微抬聲,喚道:“阿娘!”
畢竟是在宮中,皇帝又在,盧氏不好失禮,先行問安之後,方才出言關切,骨肉情深,話一出口,眼眶便濕了:“聽人說娘娘受傷了,可是將我與你阿爹嚇了一跳,陛下體貼,令人往府上送信,說無性命之憂,可即便如此,我們仍舊有些憂心……”
顧景陽心知她們母女倆有許多話要講,暫且尋故離開,盧氏果然放鬆許多,到女兒近前去,上下打量,找尋傷處,連連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傷到哪兒了?可嚴重嗎?”
“阿娘彆怕,傷在腰上,也不是很嚴重,”謝華琅著意寬慰,道:“九郎通曉醫道,早就看治過了,再過些時日便會痊愈。”
未曾親眼見到,盧氏如何肯信,見她麵色泛白,更是不安,問:“傷在哪一側?”
謝華琅便老老實實的指了出來。
盧氏麵上憂色更重:“還疼嗎?是否傷到內臟?”
“說完全不疼,自然是假的,不過也無甚大礙,”謝華琅含笑道:“隻是皮肉傷,不曾觸及內臟,無妨的。”
盧氏聽她說的輕描淡寫,再回想先前皇帝麵上神情,總覺得其中另有內情,便握住她手,關切道:“枝枝,你解開衣帶,叫阿娘看看。”
“傷口都包紮上了,還怎麼看?”謝華琅聽她這樣言說,不禁失笑道:“再說,先前我更衣時,便得小心翼翼,再脫下去,隻怕也得小心,還不到歇息的時候呢,難道屆時又要一穿一脫?”
盧氏聽她這樣言說,卻是心裡一酸,倏然間落淚,自己用帕子擦了,方才道:“若不是傷的重了,何必連更衣都要這樣小心?”
謝華琅這才察覺露了馬腳,忙解釋道:“是有點嚴重,但確實沒傷及內臟,等過些時日,便能好的,我怕阿娘太過憂心,才不曾明說,可不是因為彆的。”
“你呀。”盧氏輕嗔她一句,卻不舍得再說重話,而是道:“這是怎麼了,如何會傷到?我聽人講,是宗室有人意欲謀逆,誤中副車,才傷到你的?”
“那倒也不是。”此事顧景陽早同謝華琅她說過,也不曾令她瞞著謝家,心知盧氏不是粗枝大葉的人,便道:“此事就說來話長了……”
盧氏聽女兒將內中緣由一一說了,倒真有些訝異,她畢竟是長安謝氏的主母,在丈夫身邊耳濡目染,接觸的事情也多,雖不知顧景陽究竟作何打算,卻也知此事於謝家無害,於謝華琅而言,更是萬般愛護。
她暗暗鬆一口氣,又叮囑女兒好些,見夜色深了,方才起身告退。
謝華琅著實舍不得母親,然而她與顧景陽尚未大婚,留在宮中已經有些觸及底線,現下若再將盧氏留下,便有些紮眼了,隻得吩咐人好生送母親出去。
盧氏回到謝家,已經臨近午夜,謝府內卻仍燈火通明。
這也不奇怪,出了這樣大的事情,誰能夠睡得下?
故而盧氏根本不曾回自己院中,吩咐人前邊提燈,徑直往書房去了。
偌大的長安謝氏,有資格參與最高決議的也隻是謝偃、謝令兄弟,與府中主母盧氏,世子謝允四人而已。
盧氏進了書房,便見謝偃、謝令兄弟二人正對弈,謝允跪坐一側,侍奉茶水,見她回來,神情中有些期許,隱約又有些忐忑。
謝偃與謝令對視一眼,停了手中動作,道:“夫人,枝枝如何?”
“確實是受傷了,但也的確沒有性命之憂,”盧氏語氣舒緩,道:“傷在腰腹,但沒有觸及內臟,好生休養些時日,便無礙了。”
其餘幾人同時鬆一口氣:“上蒼見憐。”
盧氏也覺欣慰,隻是情況緊要,卻顧不得彆的,同那幾人道:“枝枝還告訴我,坊間傳聞有誤,並非那幾家宗室有意謀逆,而是今日事發突然,難辯內情如何……”
她將謝華琅先前所說,一一重複出來,最終道:“該說的就是這些,至於其餘的,便該交與你們思量了。”
謝偃沒有言語,謝令也一樣,尊長不語,謝允更不會做聲。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謝偃先道:“陛下決意如此,這是好事。”
謝令頷首,附和道:“的確是好事。”
“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陛下愛護枝枝,我們也能安心,”謝偃思量片刻,最終道:“此次風波必然不小,謝家不必參與其中,我明日便告病,不見外客,阿允便以侍疾為由,同樣留在府中。”
謝令輕撫胡須,道:“正該如此。”
謝允也道:“兒子自有分寸,不會同任何人提及。”
……
江王的手腳很快,謝華琅受傷的第二日,便將兩份供狀送到了禦前。
前一份是那幾個宗室子弟吐露出來,後一份則是他參猜天子心意,擬定的罪狀,顧景陽將後一份置之不理,先去翻看前一份。
那幾個宗室子弟出身非凡,從小到大吃過最大的苦頭便是書讀的不好,挨先生的手尺,江王略用了些手段,便將一切吐得乾乾淨淨。
顧景陽略翻了翻,眉頭便蹙起來,將供狀丟到案上,道:“他們說,此事純屬偶然?”
“是,他們受過刑後,仍舊言說自己與此事無關,更有人將整件事推到顧明延頭上,”江王說及此處,神情中也露出些奇怪來:“這些宗室子弟皆帶了侍從,也都受過拷問,多半人咬定自己事先不知此事,還有幾個,其實是彆人安插在他們身邊的……”
“顧明延不像是有意為之。”
“當時,他向朕求饒,說他沒必要當眾射殺皇後,無論成功與否,都是死路一條,還會牽連家眷——這的確說得通。”
“但是,”顧景陽靜默良久,終於道:“這件事太奇怪了。”
“的確。”江王頷首,眉宇間有些讚同:“每個人都有自己慣用的箭矢,更不必說是宗室子弟,他們說是因為箭矢帶的少了,方才混用,這本身就有些奇怪。”
“再則,周遭扈從不少,即便是失手,為何獨獨射中了皇後娘娘?禁軍之中,也曾有人發現了他們所說的那隻公鹿,後來,繪製過現場的方位圖之後便發現,那支箭與公鹿所在的位置,實在是南轅北轍,這是初學者都不會犯的錯誤。”
說及此處,江王頓了頓,方才繼續道:“除非,那支箭最開始的目標,就是皇後娘娘。”
顧景陽的眸光倏然冷了,道:“說下去。”
“接下來臣要說的,便是最不得其解的地方,”江王徐徐道:“據在場禁衛所繪製的方位圖,當時在場扈從雖少,娘娘卻被護在中間,加之林木遮蔽,能一箭射中,想來是高手。娘娘也曾說過,是緊急之中側了下身,方才隻是觸及皮肉,沒有傷到內臟,但臣事後問過太醫,假使娘娘那時沒有躲過去,那一箭也無性命之憂。射箭之人隻為傷人,卻要因此喪命,他是為了什麼?”
顧景陽靜默不語,許久之後,道:“你覺得呢?”
“臣覺得,有三個可能。”江王分析道:“第一種,是那一箭的確是巧合使然,隻是這可能性太小了;第二種,則是那人原本就打算射殺娘娘,隻是箭術有失,故而失敗;至於第三種……”
“不圖小利者,必有大謀,”顧景陽的目光微微沉了,接口道:“此事之中,或許會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內情。”
江王恭謹道:“聖明無過陛下。”
“到此為止,不必再查。”顧景陽合上眼,語氣中隱有殺伐之意:“以謀逆弑君為由,將涉及此事者儘數處死,參與其中的幾家王府隨同處置,朕會擬定名錄與你,或誅殺,或流放,廢其王爵,永世不複。”
他睜開眼來,目光湛湛如電:“路隻要走過,就會留下腳印,朕不信什麼痕跡都留不下,你私下查,總有一日會勘破其中內情。”
江王躬身應道:“是!”
……
皇帝遇刺一事,從最開始的狂風驟雨,發展成了一場令人觸目驚心的巨大風暴。
昔年鄭後在時,因登基稱帝一時,幾乎將太宗子孫儘數誅殺,而僅存的那些人,現下迎來了另一場浩劫。
端王、順王、章王、景郡王等等十數宗室親王、郡王儘數伏誅,其中甚至包括了魏王府的世子。
那可是皇帝嫡親的侄子,曾經的皇位有力角逐者,真正的血脈近枝!
也不是沒有臣工進諫,以為殺戮太重,有傷天和,然而皇帝隻用一句話,便將朝臣們的進言堵了回去:
食君之祿,則忠君之事,謀逆弑君尚可寬恕,卿等以為天子劍懦弱,不能飲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