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 因為已經是深秋的緣故,連蟲叫聲都不曾聽聞,周遭安謐,隻有人的腳步聲依稀作響,在這寂靜中格外刺耳。
謝華琅捧著手爐,麵色平靜, 心中卻有些亂,就著女婢手中提燈放出的暈黃光芒回望一眼,終於還是無聲的歎一口氣,往母親院中去, 準備歇息了。
……
盧氏的幾個孩子,小時候都是養在身邊的,等略大了些, 才叫挪到自己院子裡去,交與保母照看。
今日謝粱大婚,府中事多,謝華琅回去時, 不曾見到母親,問了侍候的仆婢, 才知是去看謝瑋與謝瀾了。
那兩人——尤其是謝瑋,正是貓嫌狗厭的時候, 今日人多熱鬨, 幾乎要玩兒瘋了, 夜裡又涼, 盧氏怕他們踢被子,專程去看過才能安心。
家總能叫人覺得舒適,母親的房間也仍舊溫馨,謝華琅洗漱之後,便光著腳上了床,往被窩裡一鑽,望著頭頂上半新不舊的帳子,心中陡然生出幾分親切來。
外間有仆婢的問好聲傳來,顯然是盧氏回來了,自家親娘,謝華琅已經脫了衣裳,也懶得起身,聽見門扉被人打開,才歪過頭去,乖巧道:“阿娘回來啦。”
“唔。”盧氏輕輕應了一聲,先去瞧了瞧她,為她將被角掖好:“你回來的倒早。”
“阿瑩姐姐心裡清楚,又何須我多說,”謝華琅望著不遠處那盞燈火,說不出心中是釋然,還是感懷:“那既然是她的心意,我自然要支持。”
盧氏經曆頗豐,吃過的鹽大概比她吃過的米還要多,反倒看的開些,微微一笑,道:“各人都各人的緣法。”
謝華琅也隻能點頭。
女婢們備了熱水,又送了巾櫛來,盧氏梳洗過後,便也過去歇了。
燈光熄滅,卻無人有睡意,盧氏握住女兒的手,悄聲問:“在宮中還住得慣嗎?我見你麵色倒好,陛下又慣來驕縱你,想來是無礙的。”
提起自家郎君,謝華琅麵上神情便添了幾分光彩,眉眼流轉間,隱約有些甜蜜:“九郎好得很,我也好得很,日子當然也過得好。”
盧氏見她如此,忍俊不禁,略微一頓,又問道:“你宿在何處?”
謝華琅覥著臉道:“夫唱婦隨,他在那兒我便在哪兒,分開一會兒都不行。”
盧氏聽懂了她話中深意,倒沒有說什麼,昏暗光芒之中,輕柔的撫了撫女兒麵頰,囑咐道:“婚期在明年正月,這會兒在九月,還有四個月呢,你同陛下在一處,也當心些,要是提早弄出孩子來,臉麵上總不好看。”
謝華琅原本還怕母親訓斥自己幾句,都做好胡攪蠻纏的準備了,冷不丁聽她這樣講,禁不住有些臉紅:“阿娘,你想到哪裡去了?九郎是端方君子,守禮自持,即便我想,他也不肯的。”
“陛下是君子,你可不是,”盧氏笑著哼了一聲,道:“這話是說給你聽的。”
謝華琅更不好意思了,捂臉道:“阿娘,哪有你這樣的……”
盧氏微微笑了起來,正待再問幾句,卻聽外間腳步匆匆,直到房門前停下,仆婢有些焦急的聲音低低傳來:
“夫人,夫人?您睡下了嗎?”
這個時候有人來,自然是出事了,盧氏心中一凜,坐起身道:“怎麼了?”
“柳氏發動了,怕就在今夜,”那仆婢道:“縣主早就歇下了,奴婢們不好驚擾,隻得請您來拿主意。”
後院的事情,男人們是不會摻和的,謝偃如此,謝允也是如此。
柳氏有孕,也無需盧氏照看,淑嘉縣主作為柳氏的主母,既是可以直接管教她的人,也是應當在她有孕時看顧著的人。
然而淑嘉縣主此時也正身懷有孕,臨近生產,顯然沒有這個餘暇精力,既然睡下,仆婢們不好輕易去驚擾,隻好來請盧氏這個當家主母了。
謝允膝下隻有謝瀾一個孩子,說是子嗣單薄並不為過,盧氏未必在意柳氏,卻也在意她腹中胎兒,聞言便披衣起身,準備親自過去看看。
她既要走,謝華琅如何能躺的住,同樣起身道:“我同阿娘一道去吧。”
“外邊兒冷,你起來作什麼?快躺下,”盧氏將衣帶係上,回頭道:“再則,你這身份,去守著柳氏,又算怎麼回事。”
“我不是為她,是為阿娘,”謝華琅動作迅速的披了衣裳,又將鞋襪穿上:“這麼晚了,好歹有個人做伴兒。”
她既這樣講,盧氏不好再說什麼,待她穿戴整齊,推門出去,前邊女婢提燈引路,往柳氏院中去。
府中有兩個孕婦,尤其是淑嘉縣主那樣貴重的身份,早在上個月便請了產婆入府留宿,以防萬一,現下倒也不至於驚慌失措。
二人過去的時候,柳氏早已經發動了一會兒,人一進門,便聽見女人痛楚使然的悶呼聲,夜色之中聽聞,格外刺耳。
女兒還未成婚,又沒有生養過,聽了這些,卻不知會不會被嚇到。
盧氏有些後悔帶謝華琅過來了,正待叫她回去,謝華琅便先一步道:“阿娘生阿瑋的時候,我就在外邊,先嫂嫂生阿瀾的時候,我也聽見了,不怕的。”
這孩子的膽子一貫是大的,盧氏搖頭失笑,鬆一口氣,又問一側女婢:“縣主睡了,不好擾她,阿允呢?他該在這兒守著才是。”
“郎君晚宴上喝的醉了,就近在朝雲閣那兒歇了,”女婢會意,旋即道:“奴婢這就去請。”
秋夜風涼,盧氏便帶著謝華琅進內室去等,另有女婢奉了茶來,二人卻無心喝,略動了動,便擱置在案上了。
許是冥冥之中自有緣法,謝允被人喚起身,匆忙披衣往柳氏處去,人剛進門,便聽內中傳來嬰兒清亮的啼哭聲,麵色登時一振。
盧氏也是如此,含笑同女兒對視一眼,欣然道:“她是有福氣的,生的也順當,這才多久啊。”
謝華琅心中歡喜,笑應道:“誰說不是?”
正逢謝允進門,她莞爾一笑:“哥哥來的正是時候,恭喜恭喜。”
產房血腥,三人並不曾往裡進,隻在外間翹首以待,不多時,內室的門便開了,產婆小心的抱著繈褓出來,行禮之後,殷勤笑道:“是位小郎君。”
盧氏心中歡喜,笑意溫柔,伸手道:“給我看看。”
說完,又向一雙兒女道:“你們也來瞧瞧。”
新生的孩子似乎都是一個模樣,小小的,紅紅的,眼睛都沒睜開,除了自家人,彆人都覺得醜。
謝華琅實在是看不出新生的小侄子像誰,打量一會兒,便退到一側去,將空檔讓給哥哥了。
乳母們都是早早準備好的,現下也正得用,盧氏與謝允看過孩子,便被她們接去照看。
現下正值秋涼,孩子又小,盧氏免不得要多叮囑幾句,謝允則問道:“柳氏呢,可還好嗎?”
隨同產婆一道出來的也有柳氏身邊人,聞言忙道:“姨娘有些累了,精神倒是還好,郎君安心。”
謝允望向盧氏,溫和道:“阿娘,兒子有些不放心,想先去看看她。”
“去吧。”盧氏微微一笑,道:“女人生孩子便是在鬼門關前走一遭,你該去看看的。夜深了,我同枝枝便先回去。”
說完,便披了大氅,同謝華琅一道出門,謝允跟出去送,卻被她攔住了:“快去吧,自家家裡,難道我還不認路麼?”
謝允應了一聲,目送母親出了門,方才往內室去了。
……
“是個男孩子呢,”回去的時候,謝華琅悄悄同母親嘀咕:“隻是不知道,縣主腹中是男是女。”
“男女都一樣,”盧氏麵色如常,淡淡道:“阿瀾是明旨冊立的世孫,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無論縣主生男生女,都改變不了。”
“也是。”父母心中有數,謝華琅也無謂去操心這些,想起剛出生的小侄子,禁不住笑道:“阿瀾同他差著七歲,卻有點大了,怕是玩兒不到一起去,偏生府中也沒有年歲相近的小郎君,好在二哥哥剛娶妻,興許明年便有小侄子了呢。”
“我倒覺得差七歲剛剛好,”盧氏含笑道:“阿瀾是哥哥,正可以帶著弟弟玩,閒暇時候,也能教他讀書識字。”
比起府中的三位女郎來,謝家的郎君們要親近的多,府中四郎、七郎皆是庶出,同其餘兄弟的感情卻很好,謝華琅的四哥謝檀隻比她大兩歲,小時候養在盧氏院中,同她也玩兒的很好。
故而現下盧氏提起此事,她也不覺得不對勁兒,順嘴應了一聲,又提醒道:“阿娘該好生同阿瀾說,他沒了母親,又添了那樣一位繼母,雖然一直都頗開朗,我卻怕他將事情悶在心裡,這會兒雖有了弟弟,但也不要叫他覺得受了忽視才好。”
盧氏目光輕柔,道:“阿娘都明白。”
……
謝粱成婚當晚,柳氏誕下了一位郎君,對於謝家而言,這是雙喜臨門的好事。
第二日上午,謝粱夫婦往正房去向父母、叔父叔母敬茶時,免不得要提起此事,劉氏贈了侄媳婦一套紅寶石頭麵,末了又笑道:“阿梁媳婦是有福氣的,人一進門,便給府裡添丁了。”
這話有些一語雙關,沈眷秋臉上一熱,有些羞澀的看了眼身側的丈夫,垂首笑了。
這話其餘人聽著高興,淑嘉縣主那兒卻不一定了,謝華琅心中一動,悄悄打量她一眼,卻見她神情恬靜,微微含笑,似乎聽得正認真,著實是氣定神閒,倒是有些訝異。
她養性的功夫,似乎也太好了些。
不過這也是,從頂著那麼大的壓力嫁進謝家,遭受所有人溫和的冷待,到現在同丈夫琴瑟和鳴,這樣的手腕,又豈能是一般人?
謝華琅沒有多想,送彆長輩與兄嫂們,便留下同母親一道,擬定自己出嫁時要用的禮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