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赤誠(2 / 2)

謝瑩眉頭一跳,拿小案上的拂塵趕她:“快走快走,彆叫我瞧見你!”

……

謝華琅進宮時,顧景陽正在前殿同幾位臣工議事,領著她進後殿去的,是衡嘉。

這二人才分開沒多久,謝家女郎便追過來了,陛下若是知道,心中必然歡喜。

衡嘉如此想著,麵上的笑意,都愈加殷勤幾分。

謝華琅同他也算是老相識,這會兒心裡有事,便想在他這兒探探口風,落座之後,道:“衡嘉,你也坐,我們說說話吧。”

衡嘉不意她會如此言說,一時之間真有些猝不及防,旋即意會到這位小姑奶奶怕是有話要問,忙打發其餘內侍宮人出去。

謝華琅就喜歡這種有眼力見兒的人,待他落座,開門見山道:“你跟在陛下身邊多少年?”

這事並不犯忌諱,故而衡嘉未曾隱瞞,坦誠道:“奴婢七歲那年,便被太宗文皇帝指到陛下身邊侍奉,數來也有三十多年了。”

謝華琅點點頭,直入主題道:“你在陛下身邊這麼多年,他有過彆的女人嗎?”

“……娘娘,”衡嘉一時有些啼笑皆非,見謝華琅小臉板著,不像是要說笑,忙正了神情,徐徐道:“陛下待您如何,彆人不知道,您難道還不知道嗎?先前您幾次同陛下置氣,看陛下往來應對時的言辭,像是有過彆人嗎?”

要不怎麼說衡嘉這張嘴會說呢,謝華琅即便努力叫自己嚴肅些,聽完心中也不禁一甜。

“我不是說同他相好過的女人,”掩口輕咳一聲,她又道:“我是說,嗯,嗯……”

下邊的話,她有點不太好說出口了。

衡嘉和善的問:“娘娘想說什麼?”

謝華琅給自己打了會兒氣,方才低聲道:“我是說,跟他過夜的女人。”

“娘娘,”衡嘉神情一正,道:“您這樣說,便是在侮辱人了,陛下品性最是清正不過。”

他彆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至少,在遇見娘娘之前,還是這樣的。”

謝華琅老臉一熱,挑眉道:“你什麼意思?”

衡嘉看她這番問答,隱約能猜到幾分她進宮的目的,搖頭失笑之餘,又道:“這幾句話,娘娘問奴婢也就罷了,可不要同陛下講,一片真心為人所疑,陛下會難過的。”

謝華琅被他說得不好意思,倒覺得自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雖然本來就是那麼回事。

“我知道了,多謝你,衡嘉。”

衡嘉微微一笑,道:“娘娘無須同奴婢這樣客氣。”

……

顧景陽忙完,幾位臣工退下,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聽人講那小冤家追進宮了,先是微怔,旋即笑了起來。

自去後殿尋她。

這麼久的時間過去,謝華琅早定了心,大大方方的向他一笑,吩咐其餘人道:“我有話要同郎君講,你們都退下吧。”

她先前在太極殿中住了將近一月,宮人內侍們早知道這位年輕的皇後在陛下心中是何等分量,施禮之後,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顧景陽見她神情鄭重,似乎有正事要講,倒有些詫異,拉她在身側坐了,溫聲道:“枝枝,你怎麼了?”

“我聽人說了些不太好的事情,不想自己悶著,便來尋郎君了。”

謝華琅也不瞞他,先將新平長公主之女與謝瑩的紛爭講了,又開始說自己在竹林之後聽到的那些,最後才握住他手,道:“她說我同宋氏生的像,是真的嗎?”

顧景陽卻沒有答她,神情少見的有些怔楞,不是同她一道嬉鬨時的困窘,反倒像是回憶往昔時的失神。

謝華琅心中微微一沉,卻沒有再開口,靜靜坐在他身邊,等他回神。

顧景陽仍握著她的手,無意識的摩挲幾下,道:“這是新平說的?”

謝華琅道:“嗯。”

顧景陽眸光忽然冷了,垂眼去看那小姑娘時,才和緩起來,輕撫她麵頰,道:“不像。”

謝華琅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你們生的不像。”顧景陽仔細端詳她嬌嫵鮮豔的麵龐一會兒,溫和道:“枝枝要明豔些,目光也更狡黠靈動,而阿媛她……”

他語氣裡有了幾分歎息與傷感,輕輕道:“她是很溫柔的,也很少說話。”

謝華琅能察覺到他此刻心中的情緒起伏,忽然有些難過,伸臂摟住他腰身,道:“郎君,你不要傷心。”

顧景陽反倒笑了,撫了撫她長發,道:“枝枝,你什麼時候聽見新平說這些話的?”

謝華琅伏在他懷裡,不假思索道:“就是前不久嘛。”

顧景陽心中一軟,道:“你不怕嗎?萬一我真是因為你像她,所以才中意你的……”

“我相信郎君。”謝華琅從他懷裡退出去些,定定望著他的眼睛,道:“但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嫌隙,所以我一聽聞,便進宮了。”

顧景陽靜靜聽她說完,忽然笑了起來,將她緊緊擁住,低低道:“這樣赤誠的愛侶,我何其有幸。”

“少拿甜言蜜語搪塞人,”謝華琅心中甜蜜,卻錘他一下,悶悶道:“你得說清楚,是不是隻喜歡過我?”

“是,”顧景陽溫柔道:“我隻喜歡過枝枝,沒有彆人。”

謝華琅心滿意足了,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凶巴巴道:“以後也隻許喜歡我一個!”

顧景陽道:“好。”

……

衡嘉一直守在殿外,還怕那小姑奶奶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二人再吵嘴,哪知門扉打開時,卻是挽著手出來的。

他忙垂下頭,不敢再看,卻聽顧景陽聲音淡漠,吩咐道:“傳新平進宮,即刻。”

衡嘉心中一凜,恭聲應道:“是。”

謝華琅被郎君哄了好一會兒,隻顧著確認自己那點兒事,卻無暇顧及彆的,現下見顧景陽如此吩咐,便知此事另有內情,詫異的看他一眼,道:“怎麼了?”

顧景陽同她一道,往前殿去,徐徐道:“我心裡有個疑惑,一直沒能得到答案,今日你進宮,才意會到幾分。”

謝華琅麵上疑色未消,他見後,有些蕭瑟的笑了笑,道:“阿媛在時,同新平是很要好的。”

“啊!”謝華琅吃了一驚。

她畢竟年紀還小,許多事情不甚了解,新平長公主與宋氏比她年長一輩,加之她們相交,又是鄭後時期的舊事,諸多忌諱,自然也無人再提。

先前聽新平長公主那樣編排宋氏,口中諸多不屑,她以為二人有仇呢。

顧景陽對她此刻的反應並不奇怪,交握的那隻手略微用力些,道:“我聽你說那些話時,比你還要驚訝。”

他這樣講,謝華琅更察知內中另有內情,心中一歎,不再開口了。

……

新平長公主接到傳召時,心中不可謂不訝異。

新帝登基,她畢竟是鄭後時期的“宗族叛徒”,雖然得以保全,但除去非去不可,極少會進宮,現下皇帝主動宣召,便有些奇怪了。

英娘有些惴惴,道:“會不會是為了今日之事?”

“不會的。”新平長公主勉強一笑,勸慰道:“陛下怎麼會管這種閨閣女兒之間的小事?專程為此叫我進宮,也太小題大做了些。”

話雖如此,她心中卻有了幾分不詳的預感,先去更衣,同內侍一道進宮時,又悄悄塞了他一隻荷包,有些討好的笑道:“陛下今日傳召,所為何事?”

不被皇帝重視的人,忽然被傳進宮,要麼是天大好事,要麼是天大壞事,左不過這兩種罷了。

內侍不明內情,當然也不敢收,彬彬有禮的笑道:“天家如何,豈是奴婢們所能知曉的?”

新平長公主撞了個軟釘子,隻得訕訕一笑。

今日之事,顧景陽並不打算叫謝華琅摻和,然而又怕她不知原委,想到彆處,便叫躲到屏風之後聽,卻不出現在人前。

謝華琅欣然應允。

新平長公主到了前殿,見了這位長兄,便有些戰戰兢兢,問安之後,小心的垂下了頭。

謝華琅是直來直去的性情,顧景陽也一樣,目光淡漠的在她身上一掃,開門見山道:“魏王妃的死,同你有沒有關係?”

這一句話落地,於新平長公主而言,卻是石破天驚,如遭雷擊。

她麵色驟變,慌忙跪下身道:“皇兄明鑒,我同阿媛自□□好,我豈會……”

顧景陽淡淡道:“朕今日也去謝家了,有內侍在竹林那兒,聽了些很有意思的話。”

新平長公主回想起自己說的那些,汗出如漿,咬緊牙根,道:“臣妹、臣妹……”

顧景陽垂眼看她,道:“天後處死魏王妃時,隻說她失禮冒犯,卻沒提及巫蠱之事,你是如何知道內情的?”

新平長公主勉強定下心來,擠出一個傷懷的笑:“皇兄是知道的,臣妹那時糊塗,同天後親信走的有些近,這才知道阿媛她……”

“魏王妃死前,天後剛剛廢黜章獻太子,聲勢顯赫,她怎麼敢在宮中行巫蠱之術?

那些臟東西,莫名其妙就在她的寢殿裡出現了,所以朕想,一定是她非常信重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顧景陽道:“事出之後,天後震怒非常,將魏王妃身邊的宮人儘數處死,你這個同她交好的人,卻慢慢進入天後的陣營裡,真是有些奇怪了。”

“皇兄,臣妹怎麼會做這樣的事?”

新平長公主心中驚惶,連連叩首,勉強辯解道:“我同阿媛是一起長大的,她也要喚我一聲表姐,後來嫁給魏王,更是我的小姑啊……”

“朕曾經懷疑過你,但最後還是打消了疑慮,”顧景陽道:“因為阿媛往觀中去見我時曾經講,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宮中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新平長公主聽他說及此言,心下乍酸,幾乎忍不住眼淚,隻是尚在君前,方才勉強克製住。

顧景陽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像氣溫驟降時的河水,一寸寸凝結成冰:“新平,你知道阿媛是怎麼死的嗎?”

新平長公主牙根戰栗,道:“臣妹、臣妹不知……”

“那朕來告訴你。”顧景陽道:“阿媛與她一歲多的兒子,在深冬之中,被關進了一間廢棄宮殿,食飲俱無,饑寒交加,隻過了一日多,那孩子便不行了。她在內哭求不止,仍舊沒人開門,咬破手腕用血喂他,也沒能挽回,當日夜裡,孩子死後,她也在絕望之中,碰壁而死。”

謝華琅在屏風之後,聽到此處,真覺毛骨悚然,下意識掩住口,方才沒有驚呼出聲。

她還沒有做母親,但隻聽顧景陽這幾句話,也能體會到宋氏臨死前的痛苦與無助。

新平長公主不忍卒聽,彆過臉去。

顧景陽平靜的注視著她,語調平緩,道:“新平,你有孩子嗎?”

新平長公主聽他這般言說,心中忽然冒出一個難以置信的驚悚念頭來,連連叩首,涕淚橫流:“皇兄,皇兄!我沒想過要害死阿媛的!我不知道,不知道天後會這麼做……”

“不,你知道的。”顧景陽戳穿了她:“死在阿媛之前的人,是章獻太子。那是天後的親子,她尚且沒有手下留情,你為什麼覺得,她會對阿媛手下留情?”

“我不想的,我那時太怕了!都是賈茗之示意我那麼做的,他是天後的人,我怎麼敢不從?!”

“不隻是我,京中這麼多王府,哪一個沒有向天後低頭,構陷彆人?難道他們便乾乾淨淨嗎?”新平長公主掙紮著爬上前去,哭求道:“我隻是想活下去,這也有錯嗎?!”

“想活下去沒有錯,所以即便你曾經投到天後門下,當初我也沒有將你一並處死,”顧景陽平靜道:“但人與牲畜的區彆,是人有底線。”

“衡嘉,帶她下去,那間宮室雖年久失修,但也關得住人。”顧景陽不再看她,淡淡吩咐道:“當年阿媛經受過的痛苦,也同樣叫她嘗一嘗。”

新平長公主如墜冰窟,想揚聲哀求,嘴巴卻被人堵住,帶了出去。

衡嘉親自去辦這事,其餘侍從隨之退下,謝華琅自屏風後出來,到他身邊去,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顧景陽有些疲倦的笑了笑,道:“沒嚇到你吧?”

謝華琅輕輕搖頭。

他便伸臂過去,將她抱到了懷裡,輕倚在她肩頭。

“阿媛她,是建安大長公主的女兒,也是我的表妹,”顧景陽低聲道:“建安大長公主與天後不睦,天後也不喜歡阿媛,後來為了穩住宗親情緒,才在魏王元妃病逝之後,迎立阿媛為繼妃。”

謝華琅沒有做聲,隻靜靜的聽,顧景陽頓了頓,又繼續道:“高祖、太宗子女眾多,後嗣更是近乎百人,我其實認不過來。”

“阿媛小的時候很文靜,常被彆的宗室子弟欺負,有一次,太宗文皇帝做壽,她也進宮,卻被人捉弄,帶到了宮牆上,然後就哄笑著走了,她那時候才五六歲,因為太小了,根本不敢往下跳,哭的嗓子都啞了,我從那兒路過,將她接下來了。”

“從那以後,她每次進宮,都記得給我帶一把糖,偷偷塞給我,我問她為什麼,她說那是她最喜歡的東西,拿來感謝我的。臨安被先帝與天後寵愛,小時候其實有些驕縱,於我而言,阿媛才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小妹妹。”

“……後來,後來太宗文皇帝病逝,我被幽禁觀中,同輩之中,也隻有她一個人去看過我,那時候她也才七八歲,不知道是怎麼說動家人,肯叫她去的。”

顧景陽說及此處,明顯的頓了頓,竟微微有些哽咽:“章獻太子、魏王、臨安,他們都是我的至親,也遠比她年長,卻一次都沒去過。我一直記得她這份情誼,總想著若有機會,要好生償還,不想……”

他沒有再說下去。

謝華琅聽得難過,輕撫他肩頭,道:“但願來生,她能夠平安順遂,一世無憂。”

顧景陽垂眼看她,忽的一笑,喚道:“枝枝。”

謝華琅道:“怎麼了?”

顧景陽道:“我今日歡喜極了。”

謝華琅不解道:“嗯?”

“知曉多年前的真相,令阿媛瞑目,這是其一,知曉枝枝的心意,誠摯至此,這是其二。”

他低頭親吻她的唇,溫柔而繾綣,毫不掩飾自己的珍愛:“枝枝,多謝你。”

“前一個也就罷了,後一個算什麼?”謝華琅笑道:“郎君,從前你不知道我愛慕你嗎?”

“知道,但這不一樣,枝枝。”

顧景陽目光溫煦,道:“感謝你這樣赤誠的情意,也願你我永無嫌隙,恩愛此生。”

謝華琅莞爾一笑,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額頭抵住他的,笑道:“願君如磐石,妾如蒲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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