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過往(2 / 2)

謝瑩實在沒有辦法,隻得暫且叫她回去冷靜一下,待到明日清醒之後,再行分說。

謝華琅回到自己院子,黯然神傷,轉頭就叫人去取酒來,竟是準備借酒澆愁。

采青采素雖也同她一道進宮,卻不知究竟她究竟與顧景陽說了些什麼,隻是見她這般神情,暗自也能猜度幾分。

“阿娘近來夠忙了,彆拿我的事情去煩她,阿瑩姐姐婚事不上不下,又是那般光景,也彆去提,”謝華琅心中小算盤打的劈裡啪啦,麵色卻愁苦,吩咐道:“取酒來便是,不要驚動彆人。”

采青采素對視一眼,隻得應聲,去取了酒來,便被打發到室外去了。

謝華琅心裡有個主意在打轉,隻斟了一杯酒飲下,剩下的卻倒進花瓶中去,還不忘另取了些灑在衣襟上,不多時,便吩咐仆婢再去取用。

采青見狀大驚,卻又不敢去驚擾盧氏與謝瑩,滿口應聲,出了內室,卻麵有難色,同采素商議道:“酒這東西傷身,可不敢再叫娘娘吃了,若是真出什麼事,陛下決計不饒我們,該找個人來勸勸才是。”

采素同樣憂心,蹙眉道:“娘娘如此,想是同陛下生了爭執,女郎之間好說話,不妨叫大娘子來勸勸……”

“不成,娘娘說了不許的,”采青反駁道:“小夫妻吵嘴,就該找過來人勸解,大娘子婚事壞了,若是請她來,便先叫人傷心了。”

采素深覺有理,頷首道:“那便去尋郎君吧,二郎新婚不久,未必了解夫妻相處之道。”

謝華琅的聲音自內室傳來,隱約有些不耐煩,催促道:“我的酒呢,怎麼還不來?”

“就來,就來,”采青應了一聲,示意采素去請謝允,自己則去取了酒來,呈上之後,在外翹首以待。

今日是一雙兒女洗三的大好日子,謝允自然歡喜,聽聞妹妹的侍婢來尋,微覺詫異,叫進來問過之後,卻有些哭笑不得。

“陛下與娘娘慣來親近,好似蜜裡調油,竟也有失和的時候?”

嘴上這樣講,他卻還是憂心胞妹,叫采素帶路,往謝華琅院中去尋她。

已經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絢爛的晚霞將退未退,暮色已然近了。

內室裡已經掌燈,謝允隔門問了一聲,聽得謝華琅回應,方才入內,剛一進去,便嗅得內裡酒氣沉沉,心下憂慮,上前去奪了她酒盞,道:“枝枝,你喝了多少?仔細明日起身後頭疼。”

謝華琅真沒喝多少,她趁著沒人注意,悄悄在麵頰上點了胭脂,借著燈光映襯,略有些醉後醺然,專門拿來糊弄人的。

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她將酒盞搶回去,一副為情所困的模樣:“哥哥彆管我。”

“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能不管?”謝允輕歎口氣,打發其餘人出去,又在她身側落座,溫柔道:“同陛下吵嘴了?怎麼回事?傻枝枝,喝酒無濟於事,需得找到症結,將其解開才是。”

謝華琅卻不做聲,伏在桌案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謝允最心疼這個幼妹,見狀心疼,忙上前去抱住她,溫柔的拍了拍她的肩,勸慰道:“枝枝不哭,哥哥在呢,有話便同我說,好不好?”

謝華琅也算是專業戲精了,將他推開,另尋一隻酒盞擺上,醉醺醺道:“我心裡悶,哥哥陪我喝幾杯吧。”

謝允見狀,如何會不應:“好。”

謝華琅為他斟酒,接連三杯下去,正待斟第四杯,杯沿卻被謝允掩住了:“枝枝,你同陛下一向要好,這次是為何生了爭執?”

謝華琅將酒壺擱下,悶悶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說完,便將自己先前準備的那套糊弄人的鬼話說了。

謝允聽罷卻笑了,溫和道:“陛下心氣何等之高,你這樣疑心他,他如何會不動氣?”

謝華琅擦了眼淚,為他斟酒,輕嗤道:“他若真心在意,便不會叫我疑心了,哥哥吃著他的俸祿,自然幫他說話。”

“你這便是在鑽牛角尖了,”謝允將酒飲下,含笑道:“陛下年長你這麼多,若是有意,早就立後娶妃了,何必巴巴的等著你?他等了這麼多年,仍舊孤身一人,現下得了你,如何會再同彆人糾纏。”

謝華琅卻隻認死理,任他說什麼,都不迎合,隻悶頭喝酒,自己還未喝完,便又為他斟上。

天色漸漸黑了,暮色轉深,內室中的酒意,卻愈發重了。

謝允酒量不淺,但也架不住一壺接一壺,無底洞似的酒水,有些醺然的扶著額,苦笑道:“我原是來勸你的,結果人沒勸成,卻先將自己勸醉了。”

謝華琅暫且停了斟酒的動作,試探道:“哥哥回去晚了,縣主不會來尋吧?若是因此夫妻鬨彆扭,那便是我的罪過了。”

“哪有的事,”謝允聽罷,搖頭失笑道:“縣主還在月子裡,現下早該睡了。”

謝華琅暗鬆一口氣,又往麵上掛了幾分愁:“我也知哥哥說的有理,隻是我先前將話說的過了,鬨得不可開交,卻也沒臉見他。”

謝允見她這般小女兒神態,心中愛憐,低笑道:“陛下疼你,隻要你肯去尋他,便什麼事都沒有了。”

“我可不信。”謝華琅在心中轉了幾轉,才假做不經意道:“我記得,哥哥從前也同縣主不甚要好的,後來怎麼又好起來了?你也同我說說,聊以借鑒嘛。”

謝允已然有些醉了,卻仍不願深談,推拒道:“都是過去的事了,還說它做什麼。”

謝華琅假做動怒:“我不拿哥哥當外人,什麼都同你講,你卻防著我,半句都不肯多說!”

謝允一怔,忙道:“枝枝,你我骨肉至親,我哪裡會防備你?罷了罷了,告訴你也沒什麼……”

謝華琅見他這樣毫不設防,心中卻有些愧疚,然而此時卻不是顧及這些的時候,她裝作酒醉,斷斷續續道:“那,那怎麼回事?”

“若要說此事,便要從我與縣主成婚之前說起了。”

謝允也是長安數一數二的美郎君,麵色酡然之際,仍覺風采宜人。

他目光略略有些迷離,仔細思量之後,方才道:“那時,我與燕娘已經有了阿瀾,正在門下省當差,忽然被天後傳召,到了太極殿,在那裡,我沒見到天後,卻見到了縣主。”

“她說,她曾經女扮男裝,上巳節到渭水邊祭祀,因為人太多,險些栽到河裡去,是我救了她。她問我還記不記得她。

可我真的不記得了。”

“她很失望,也很難過,忽然間就哭了,自己跑了出去。我有些莫名,卻有內侍前去,帶我出了太極殿。”

“後來,天後便降旨叫我與燕娘和離,同時,又為我和縣主賜婚。”

謝華琅那時候還小,隻知道這個結果,卻不知道淑嘉縣主傾心於哥哥,竟還有這等緣由。

她心緒有些複雜,卻不好打斷,開口將話題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導:“我仿佛記得,縣主剛嫁進謝家時,哥哥同她並不親近。”

“因為她所謂的情意,我要同自己的妻子和離,被迫娶一個根本沒有任何印象的人。”

謝允苦笑起來:“枝枝,我知道自己不該那樣對待一個年紀不大的女郎,可是她的任性改變了我的人生,也改變了燕娘與阿瀾的人生,我怎麼可能真的接納她,做我的妻子?”

“我那時候對她很不好。除去對她自作主張嫁入謝家的反感,與她給燕娘、阿瀾帶來的傷害之外,還有些對自己無能的憤慨。”

“我沒有辦法反抗天後的旨意,也不敢反抗。因為在那之前,宗室被天後殺得人頭滾滾,亦不乏有重臣被撲殺,那時候,長安風聲鶴唳,勳貴膽戰心驚,阿娘為防意外,甚至都不允許你出去玩。”

謝允伸手撫了撫胞妹的頭發,年歲漸長之後,他已經很少這樣做:“我從官署歸府,騎馬經過長街,曾經見到昌平候府的女眷被押到街頭發賣,曾經雲鬢花顏的女郎,衣衫淩亂,赤著腳,一條命隻值一兩銀,但是仍舊沒人敢買。我不知道後來她們怎麼樣了,但想來應該不太好。”

“我也是個懦夫,不敢反抗聖旨,不敢反駁天後,隻能將心中鬱氣發泄到縣主身上。大婚當晚,我其實沒喝醉,卻裝作醉了,連卻扇禮都沒行,便倒頭睡了,更彆說合衾酒與彆的了。”

“縣主心裡有愧,什麼都沒說。”

“成婚之後的幾個月,我對她很冷淡,甚至都沒有……”

謝華琅畢竟還沒出嫁——即便出嫁了,兄長也不好同她說這些。

說及此處,謝允停了下來,頓了頓,方才繼續道:“縣主身邊的仆婢都知道,很是不平,想要告知臨安長公主與天後,卻被縣主攔住了。”

他歎口氣,繼續道:“如此,到了半年之後,我進宮當差時,卻被天後傳去,但這一次,我既沒有見到天後,也沒有見到縣主,天後身邊的女官在等我,帶著一壺毒酒。”

“什麼?”謝華琅幾乎裝不下去了。

謝允苦笑道:“那女官告訴我,縣主在謝家經曆了些什麼,天後其實都知道,隻是縣主不說,她也暫時默許,然而半年過去了,仍舊如此,便容不得我了,長痛不如短痛……”

謝華琅雖知哥哥此後無恙,現下聽聞,仍覺背後生汗:“那,那後來……”

“是縣主救了我。”

“那日天後起意將我賜死,並非早有準備,而是見縣主形容消減,神思不屬之後,所做的決定。”

謝允合上眼去,道:“縣主知曉天後打算賜死我,跑去求情,天後不允,她便抵柱相脅,後來宮人帶著她去尋我,滿麵淚痕,衣襟單薄,都被血沾濕了……”

謝華琅畢竟是女郎,更加知曉女郎心思,唯恐那是淑嘉縣主與天後在唱雙簧,正想問一句,卻還是忍下了。

謝允卻似是看破了她心思,有些倦怠的笑了笑,道:“我也曾經想過,是不是她以此來算計我,然而見她傷的那樣重,終究不忍心如此忖度,便留下照顧……”

謝華琅心中微動,試探道:“再後來,你們的關係便和緩了嗎?”

“確實有些和緩,事實上,那時候,我幾乎已經決定,要接納她做我的妻子了,可是,”謝允說及此處,似乎有些失神,神情痛苦,道:“燕娘死了!”

謝華琅能體諒到他那時的糾結與痛苦。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燕娘雖非縣主所殺,病因卻是縣主,”謝允倏然落淚,痛苦道:“那是一條命,我若是接納縣主,怎麼對得起燕娘?”

謝華琅心頭如同壓了什麼東西,沉重如山:“那後來呢?”

“後來,我與縣主便冷漠起來,時常宿在書房,很少見她。燕娘死訊傳來那日,她也哭了,她問,我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原諒她了。她說她不是有意的,也沒想過要燕娘死,可歸根結底,事情還是發生了……”

“縣主嫁入謝家幾年,一直沒有身孕,臨安長公主與天後都有些憂心,催促太醫診脈,或是開藥,然而那時候我同她相見都少,怎麼會……縣主吩咐身邊人不許同臨安長公主講,將一切都瞞住了,再後來……”

謝華琅見他神情隱約淒楚,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傷懷之處,不知怎麼,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快到了!

他接下來要說的,便是自己最想知道的地方!

她幾乎忍耐不住,情不自禁的催促道:“後來呢,後來如何?”

“後來,我們就這樣過了幾年,”謝允慘淡一笑,道:“我永遠記得那天——那是燕娘的忌日,天陰沉沉的,下了很大的雨。我喝了很多酒,醉的有些糊塗,連書案旁的琉璃瓶都砸碎了,侍從不放心,不敢驚擾阿爹阿娘,便去尋縣主。”

“她也知道那是什麼日子,吩咐人去煮了醒酒湯,帶去書房給我,我不肯用,隻是落淚,她也哭了,又問我,是不是隻有她也死了,我才能不記恨她……”

“她是天後的外孫女,比皇族的金枝玉葉還要貴重,誰能叫她死呢,我幾乎以為,她那麼說是在譏諷我,就叫她出去,她不肯聽……”

“我那時候喝多了,既傷心,又覺憤慨,我不是有意動手的。”

說及此處,謝允禁不住落淚,握住她手,忍痛道:“那是我與她第一個孩子,出了好多血,連她的裙擺都染紅了,侍婢告訴我,半個月前,縣主便知道自己有孕了,隻是那時候臨近燕娘忌日,她不敢說……”

謝華琅下意識掩住口,方才沒有驚呼出聲。

“縣主吩咐不許聲張,她流著眼淚問我,她用自己的孩子來為燕娘抵命,我能不能原諒她?我沒有資格替燕娘說原諒,但以我的立場,也沒有臉麵說不原諒。燕娘無辜,那個孩子也同樣無辜……”

“那之後,縣主管束侍婢,不許叫她們同臨安長公主提起,我與她也漸漸緩和起來,但很久過去,終究也沒傳出喜訊,今年春天,我知曉縣主有孕,實在是……”

謝華琅心中情緒翻滾,一時之間,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如此靜默良久,忽然想到一個要緊之處:“那,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謝允以手掩麵,淚落不止:“距今已經兩年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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